【流年】幸福的模样(小说)
早晨帮老头子洗漱好,摆好早餐让他吃喝,黄瑞欢的老人机,就叮叮当当响起来了。她掐着小手机,眯缝着眼睛,远远擎开了看,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她酝酿一下表情,伸出一根手指去接通,怯生生地问,喂,你找谁啊?
你是瑞欢吗?
你是谁?
你猜我是谁?
我哪有兴趣猜你是谁。你到底找谁?
我就找你。
再不说你是谁,我要挂了。
别挂。我是印真,七十年前,在水电学校,和你坐过共张桌的,还记得吗?
印真?想不起来了。
是谁啊?老伴问她。
她果断按掉电话,对老伴说,可能是打错了,现在的骚扰电话很多。
周成晚吃着面条,抬眼看她,你不接不就行了。
不接又不好,万一有什么事呢。
你一个老太婆,能有什么事?北斗要上天?川普选总统?都等你批准?
他是当过兵的人,平时特别关心时事政治,中央四套常年收看,所以形势还是跟得牢的。
手机又响了,还是原来那个号码。她接起来,喂,你到底有什么事?
瑞欢,是我哪,老同学,我是侯印真,侯宝林的侯,你真的一点也想不起来?
侯宝林?真想不起来。
侯宝林,相声大师,不是去世很久了吗,怎么可能给你打电话?周成晚狐疑地在边上插话。
别打岔。茅坑上面人说话,你在茅坑下面搭什么话?
解放初期,在水电学校时,我们同学过两年,你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我活久了,都忘记我是谁了。
你还是这么幽默哈哈。我是猴子,现在能想起来了吗?
哦,猴子?想起来了,你咋不早说。你是小猴,当年活蹦乱跳的小猴啊。很久不见了,你都好吗?
对对,我是小猴,不过现在是老猴了。我都好,你还好吗?
见周成晚的眼睛,不断在她手机上逡巡,她加快了语速,你有什么事吗?我没工夫和你说笑,现在很忙,如果没事,就以后再联系吧。
你先别挂,我有事。我们几个老同学,组成一个筹备组,天天商量着,要开个同学会,希望你能参加。
这么老了,还开什么铜镬会?铁镬会还差不多。我可没空。
南方称锅子叫镬,方言发声与学相同。
老同学啊,我们已经七十年没见面了。幸亏现在有了微信,老老少少都在开同学会,我们也要跟牢形势,创造机会见见面。你不知道,我们找你找得多辛苦,打东家,问西家,好不容易,通过电力集团退管会和财务,才问到你的电话号码。能找到你,真好。
七十八老的,有什么好。
话是这样说,有人想念,她还是开心的。
不是不是,你听我说,我们水电班,当年是从整个地区五个县,从四面八方的中坚力量中,挑选出来的,一共五十五个同学,现在老的老,走的走,只剩下十一个人了,勉勉强强聚起来还有一桌。现在大家都像鸡站在稻秆绳上一样,稀稀落落的,估计明年再开同学会,就一桌都凑不齐了。如果你有空,最好还是过来参加吧。筹备组大家人说起你,都很想念。我们都很喜欢你这个小师妹呢。
我有什么好想念的。黄瑞欢心里有些美滋滋的,听到别人当面说喜欢自己,虽然不习惯,还是很开心,即使到了七十八老,心态都一样。她不由自主看了成晚一眼,我想一下啊,如果有空,我会过去的。你先别打我预算。
能来你还是来吧,我们见面,也是见一次少一次了。
侯印真这句话,终于还是打动了黄瑞欢。那好吧,我尽量来参加。
不是尽量,是一定,一定哦。
好,一定,我知道了。
放下手机,黄瑞欢有点心神不宁,她自言自语,似笑非笑,头发都白了,还同学会,嘴讲起,都会给鼻子笑。
周成晚说,有什么好笑的,叫你参加就去参加嘛,我还没资格参加呢,我没读过书,连个同学都没有。你去洗个头,打扮得清清爽爽的,别让人笑话。
你都听到了?你没有同学,不是有战友吗?
我当然听到了,你电话打起,擂鼓一样,聋子在巷口头都能听到了。
哈哈,七十八老,头发都白了,牙齿都掉了,还同学会,真有趣相。
周成晚是个爱整洁的人,他稳稳地吃完早餐,洗过脸,把衣服前襟领子,都扯得平平整整,看看黄瑞欢,想说什么,一时又想不起什么,踌躇了一下,还是夹起算盘和账本,走出家门,他一直用不惯电子计算器,说嘀嘀声让人心烦。黄瑞欢在他身后叫,你还去啊?不是几次说不想去了?
我尽快,尽快,交了账以后,我就坚决不去了,谁带铁缆过来拖我也不去。我可不想把牢监底坐穿。
话声未落,他已经踢里踏啦,离开家门一段路。过会儿,铁门响,他又回来了,他有说什么时候开同学会吗?
谁?猴子啊,时间他没说。
那你白内障手术抓紧去做吧,要不然,同学贴在鼻头下都看不见。
你真是的,谁贴在鼻头下看同学?你干嘛回来,又拉下什么了?
我拿草帽。
那顶巴拿马草帽,已被太阳晒得白里泛黄,但他很喜欢,即使女儿给他买了帅气的鸭舌帽,他还是把新帽子宝贝一样藏起来,说把旧帽子戴得更旧以后再说,新帽子什么时候戴?谁知道。他把帽子扣在头顶上,款款出门去。从海运集团退休回乡后,他就一直在周叶村的老人组里抬帮,刚开始,身体还过得去,还能帮忙一起搬运,内河边运西瓜、白粥瓜、茄子、番薯、白银豆,一年四季都有得忙。后来生意就更多了,村里的土地被征用后,工业区里,工厂一座接一座,如雨后春笋一般拔地而起,这是他在部队时学到的两个成语,始终不能忘记。他们就帮企业运机器设备,砖头瓦片,水泥钢筋,什么都运,后来才力不从心,糖尿病越来越严重。老人班原来的出纳嫁人了,大家认为他识得几个字,就推选他当了账房先生,专门登账,轻松了许多。
黄瑞欢在家收拾着碗筷。当年的学校生活,从毕业,分配到电力厂,上班,下放回乡,有甜酸,有苦辣,一幕幕回忆起来,她感觉心里有些堵得慌。当年在班级里,男生太多,女生受宠,五个女生,个个宠得宝贝似的。她忽然感觉眼角有些潮湿,用手去抹一下,老了,眼睛都夹不着眼泪了。她的脑海里,一张张已经模糊了的陌生面孔,不断跳跃进来,变幻着,勾起一层一层回忆,时间都到哪儿去了,她有点小兴奋,小感慨。
周成晚拨拉着算盘珠子,把账面数字轧平,又仔细过了一遍,估计都稳妥了,把之前的账目,也大致都过目一下,估计可以找机会办移交了。目前的问题,就是难开口,移交的人还不稳当,同伴大部分都认不了多少字,周成辉也一样,一碰到数字就犯糊涂,可一时间,也没有想到更好的人选。他一直知道移交会有难度,周成利是个不能吃的烂梨,就尽量避免撕破脸吧。但如果必然撕破脸,那也只好撕破,都无所谓。
他点起别人扔在他桌角头的牡丹烟,借着喷出一口烟雾的当口,叹了口气。他感觉,现在这碗饭,真是吃满了。退休后,他本来想就此居家休息,算上军龄,工作四十多年了,四十来年夫妻两地分居,现在有时间有金钱,身体也还行,可以带老伴出去旅游,看看大好河山,增进一下感情。老伴老伴,老来做做伴,相靠老。但村里从小一起摸鱼抓虾的少年伙伴,不肯放他过山,说经济交托给别人不放心,大家凑在一起热闹,开心,他们都没什么文化,他在部队学到文化,不好抛下他们不管。推了几次推不开,他私底下也有荣誉感,觉得地方上有人需要自己,不能不识抬举,就半推半就答应下来,一直给他们带着账。几年下来,他发现,经过账面的钱越来越多,大家分回家的钱也水涨船高,心里有直觉,说不定会出问题,这钱来得太容易了。
一帮老人,也不用抬帮了。现在都是机械化作业,动不动就铲车,起重机。他们天天袖了手,到企业办公室、财务室一坐,开口就要千字起。稍微过得去的企业,老板都会息事宁人给面子,有时干脆不走账,直接私分了事。不是辛苦赚来的钱,总归不踏实。他退休工资不少,分到的钱也用不了几张。要紧的是,他感觉,原先周叶村成立老人班的初衷有变化,大方向偏移了,好好的经,让周成利给念歪了。
尤其是工业区企业越来越多,大家的胃口,也跟着一天大过一天。凡是有新厂主投资兴建厂房,一帮老人扑过去,像老虎吞食似的,强自说了算,一口价,不二话,更不容得反驳。每年老人协会出去要到的赞助费,本来已经不少,加上端午节划龙舟,中秋节分月饼,老人节要赞助,春节讨红包,正月十五元宵节,甚至儿童节、妇女节,护士节、教师节,不管哪个节日,周成利他们都能巧立名目,层出不穷,狮子大开口,叫企业出血,企业苦不堪言。大家把企业办在这里,就像娃娃放在这里上书院,轻易不敢得罪地方上的老人家,一般都是不敢怒不敢言,甚至好言商量相讲,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但也有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实在忍耐不下,经常要报警闹到派出所。警察大多是本地子弟,熟滋滋的,低头不见抬头见,自己村或者隔壁村去警校读出来的人,想管不好意思管,只能客客气气做和事佬,谁敢得罪老爷子们,都上他家吃饭去怎么办,叫他老爹吃不了兜着走,回家一定会让老人骂死。而且,有些老人本身就参与抬帮。
周成晚的儿子,在附近另一个工业区办企业,回来说,想起辖区内老人班的所作所为,就恨不得咬下一块肉来。他想,企业主们,对自己这班人,也一定是恨之入骨。自己一辈子清清白白,退休工资也不低,何必做伤天害理的事情,歪赖肉总是吃不益的,前走路,后点背,让别人戳脊梁骨,有什么意思。
想来想去,他收拾东西,将巴拿马草帽扣在头顶上,慢吞吞回到家。黄瑞欢没在家,可能去买菜了,还没回来,又等了很久,他感觉肚子已经饿过厨了,饥肠辘辘的,打开菜柜,只有孙子阿鼎过来玩时,留下来一盒酸菜牛肉面,他便有样学样,撕开一小袋调料,泡了一盒来吃。从没吃过的东西,甚至是平时故意去嫌弃的东西,其实还是很有味道的,怪不得孩子那么喜欢。
黄瑞欢终于回来,她去烫了头发,来不及买菜,就买了熟食回来。她把熟菜放在饭桌上,先去镜子前面看一下,感觉自己容光焕发,一点也不像八十二岁的老太太。周成晚在边上看着她笑,哟,这位老太婆,是哪里过来的华侨客啊?这么漂亮。
我不是华侨客,是你家老太婆呢。
同学会还没开,你先自己打扮起来了,真开心。同学会时间还不知道,头发烫起先啊?
侬港啥个闲话?不是你叫我去烫的吗?我哪有什么开心。头发掉得都成和尚头了,成天乱糟糟的,鸡窝一样,烫一下,清爽一些。
老太太开心起来,说了一句当年随他驻扎上海时学会的话。像不像在其次,学的是这么个味道。
不是你开心,我说的是我开心。我啥时候叫你去烫?忘了。
你现在记性也太差了。你吃啥?她吸了吸鼻子。
方便面。阿鼎放在这里的,很久了,老早我就想尝一下味道了。
你忘了你有高血压糖尿病?你不能吃这个的。
知道了,偶尔吃一下,没关系的。
我马上就好,很方便的,饭已经煮熟了,熟食也都现成的,我倒出来就可以了。
你什么时候去做白内障手术?
明天吧,上午我告诉女儿宝了,她很高兴,说她老公有个朋友是眼科大夫,女儿已经预约好了手术时间了,让我眼睛明亮参加同学会。我们女儿孝顺吧。
孝顺孝顺,知道让老妈看糟老头子同学,看得清楚一些。
你吃醋了?哈哈,笑死我了。
千万不能笑死,笑死就看不见老同学的皱纹了。
在手术室门口等了很长时间,黄瑞欢总算出来了,周成晚和儿子周路、儿媳妇阿春、孙子阿鼎、女儿周卫静、女婿宋明等,一起迎上去,陪护她去病房。周成晚问黄瑞欢,医生说什么时候可以解绷带。
她说,应该马上就可以了,不过是个小手术而已。
小手术而已,那还让我们等这么长时间?
你等着急了?
谁等着急了?我才不着急呢。
你不着急,还担心我手术做多长时间?
我即使和你是邻居,也会关心你做多长时间吧?
你会讲就多讲几句,你讲的都有道理。
大家见二老逗乐,都在边上凑趣助兴敲边鼓。
总算等到解开绷带的时间,房间灯光异常明亮,黄瑞欢小心翼翼地张开眼睛,第一眼看见凑在眼前的老伴,她伤感地说,成晚啊,什么时候,你脸上皱纹也这么多了,几年没注意,你都老得不成样子了。白内障手术做了,都不适应了。
是啊,所以,你要去看老同学养养眼,你孝顺的女儿帮助你了。
我就喜欢看你这样吃醋。
同学会时间终于到来,大家相聚在银都大酒店。九男二女,七十年没有见面,刚开始还有些陌生,但很快就认齐了,所有同学,都顺利地一一对上了号。原来胆怯内向的人,现在也都很放松。大家开心地拍着手,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吃饭后,还去了卡拉OK包厢,唱起革命人永远是年轻,他好比大松树冬夏常青。又唱了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意犹未尽,找不到歌就清唱,还是非常开心的。口袋里,都带了救心丹之类的保命药,倒是有备无患,万无一失。
幸际年丰玉烛时,
华堂宣劝万民熙。
福书不待三宗隔,
神韵何妨六义推。
的的未开花自落,
煌煌长占日初迟。
模楷复贡重看处,
应在春前岁一期。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