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天黑了(散文)
想想看,你要有一生中的大半时间,仅仅在为简单的活着而努力;其中,大半时间的大半时间里,又是为别人而活着,能为自己活着的时间微乎其微。倡导每个人学会自私些,多考虑和感受自己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即使遭受他人的诘问,无须不堪更无愧意。相反,你可以反问诘问你的人,你逃得出黑夜的结局,能为自己多活几天吗?
天黑后,我想到最多的就是这些问题。――作者题记
一
薄薄暮色,沿着戈壁滩的地面厚厚的铺着,夜晚就这样骤然降临。地平线上的夕阳,云朵被烧成连片的火焰,余晖在光影中透着清澈的妙丽,光彩刺眼、绚丽夺目,极尽奢靡地透染着大地上的万物生灵。
地球上的一天,再次进入了最为亮丽的时刻。
男孩个头不高,灵动地撒开双腿,伸出的双臂上下抖动。他从三个角度围拦着,满头大汗赶着5只母鸡、一只公鸡和20只满地乱跑的鸡崽,还有一只摇摇晃晃大爷一样的鸭子,催促着它们快回鸡窝。他的母亲正在家里做饭,柴火冒烟、窗口大开,铁铲炝锅声格外清脆。男孩要赶在天黑前,把家里的活物们安全地弄回窝里过夜,生怕这些蹲在树枝上的活物,又让别的野兽毁祸掉,让全家人辛勤养了一年的肉和蛋,生生地被别人的手和外来野兽的嘴巴来个顺手牵物,让家里并不多的财富面临一场血本全无的结局。
趁着淡蓝色的暮霭,别人家的男人女人,还有稍微懂些事的孩子都跑出来了,此时此刻,连队里几乎没有一个闲人。他们和男孩一样,摆着条田里稻草人才有的机械动作,或汹汹地嗷然做声、或动作夸张恐怖吓人,手脚不停地做着笼鸡收猪、唤狗抓猫、关门闭院的活计。
这是每一个人、每一天的此时都在重复反复要做着的事。每一天都过得很快,天黑前,人们要做的事很多,像赶路人那样动作麻利,倒掉铁碗里剩下的水,收拾着田头院外的铁锹、水桶、笤帚和衣物,在端着大碗舒服吃饱这一天最后的一顿饭之前,精神百倍地拢回猪狗,收拾菜园,堵好渠道,关上院门,插牢窗销。
那个不停奔跑的男孩,不是别人,就是我。
我费劲地提着一桶猪食举过胸口,倾斜着桶子,哗拉拉地倒入深凹的木槽里,看着两头大白猪争吼着叫着抢着生吞整咽;然后再舀一勺猪食喂给身边的土狗大黄。大黄嘴大舌长吃得很快,几乎从头到尾在吞食物,我带着吃得半饱的大黄,用力地把钢筋焊成的猪圈门拉高栓紧。如果在冬天,还要多做一件事,就是要把铺在猪圈上的门帘入拉下来,挡着猪窝,给它们保留一些睡觉的暖乎气。
回到家里后,再次拉开土坯垒起的炉灶,用铁铲子添柴加煤,再盖好铁盖子;炉子的小门前,明亮的火苗冲出炉口,像吵架那样冲着我呼呼地燃烧着,一份心中才有的暖意,从地面升起到胸前再到头项,最后暖热冰冷的心头。
把家里的火墙一孔一孔烧热,让家人能舒服地过完这天,成了我在每个天黑到来前,都必须重复要做的事。
二
黑夜里发生的很多事,带给人们怎样的结局,谁都不敢预料。
从夏牧场的马背小学下课回家,才上小学三年级的加勒波力,在家里的大通铺上放下书包,一刻不歇跑出毡房的木栅门。他要赶在夜色到来前,把吃饱后仍在圈外游荡的羊群拢回栏圈。最让他头痛的事,永远怎样才能把刁钻狡猾的卡拉巴斯哄着追着拦进圈里。卡拉巴斯是他父亲养了几年被惯坏的一只黑头羊,是他们家羊群里最好的领头羊,聪明、机灵、大胆,还有一下副记吃的记忆和不停奔跑的耐力,不管它把羊群领到哪里,那怕翻过七道坡,它都能熟练地找到路,再把吃饱的羊群带回家。卡拉巴斯知道哪里的草好水好路近,而且知道哪座山谷下的风力小,吃好喝好后就带着羊群卧在那里。它天生就是羊群的领袖,它走在最前面,抬头看天低头吃草,走到哪儿,群羊就跟到哪儿,它若是大摇大摆钻进了圈栏,羊群就会信任地簇拥着踊进圈栏。然后,整个羊群就会安静下来,齐刷刷地看着太阳落山,满地开花般卧在透着清风、顶满星汉的栏圈里,看着太阳的最后一抹余光,从灰白的脊背上刷地一下溜走
可是,卡拉巴斯一直害怕天黑,总要在每次的天黑前费劲折腾一番,最后才被加勒波力用武力制服后送入圈内,带着它的羊群重新经历一次新的夜晚、再一次的睡眠和对白天的重新期待。加勒波力的爷爷说,这家伙从小习惯当老大,不进圈门,是害怕黑夜让它失掉领导者的权威;妈妈却不同意爷爷的看法,她坚持认为,卡拉巴斯肯定是它看到、听到、感到了什么,很多在黑夜里出来四下走动、上下出没的东西,是人类的双眼永远都不会看到的,它们能看到这些东西的出来。爸爸什么话也不说,用粗糙的右手掌平平地端着白瓷碗,大口大口喝着浓浓的黑奶茶,一碗喝完就接着让坐在一边的妈妈再倒一碗。爸爸仿佛想要趁着黑夜到来前,把身体里忍了一天的饥渴感彻底的安抚好,像用力抓着短短时间、快速收回欠帐那样,把身体和心理上一天的缺失全部找补回来。加勒波力侧身坐在床边,一边打开书包开始写作业,一边不声不响地听着大人的谈话。
地球上有将近一半时间,是被天黑完整占据、全部拥有并能驯服骑乘的烈马。骑在时间的马背上行走,不论是对远方的理解,还是对世界的思考,骑马人自然有一种高出步行者的视野。如果说,天亮的地球是一个广阔无边的色彩世界,那么,天黑的地球则是一个深不可测的灰色世界。在被黑色层层覆盖的时光里,粉墨登场着众多生灵,肯定正不断出现很多人类肉眼看不到的东西。站在地面上你看不完整,也看不全面,甚至看不到它们,这是非常自然的事,就像站在陆地上看不到海洋里会出现什么东西那样,在人类活动与思索的习惯里,总会有很多无法预料和难以体验到的事,像露珠水雾那样不时地曝露出来,带给平庸平淡的生活一番新鲜和激情来。
这是人类界里永远不变的规律,许多位处边地、置身偏远的人,生长在纯粹的环境里,一生中能够看到的东西,承负到的新奇事物,心灵中受到的刺激,肯定要比一辈子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多得多。城市里彻夜不熄的灯光,闪烁不停变化的种种色彩,包括许多年养成的习惯和认识问题的眼界,将本来应该被城里人看到、感受和值得思考的东西,远远地赶跑掉、早早就驱逐走了。
霓虹灯光下,往往能一眼捍到那颗苍老的灵魂,而真正活站的生灵们,又有几人得到了安慰?
三
假如它脱口喊出我的小名
我愿意,它是我在荒凉中出没
相拥而泣的亲人
――摘自一首无名者的小诗
每一个人的生命,一半归已,一半归神,始终有一份自我劈开的半体分离之苦。
所有的人,一半时间是活给黑夜的,只有默默走过黑夜之路的人,才能全身冰凉地站在白天的世界中,看到自我的同类们,在重重的堆垒下拼命挣扎的模样。
白天是带着蓝天的远方,有诗意明晃晃;黑夜才归于黑色泥土的细腻,回归到生命渴望安适的本质。白天,所有的生命都会在活着的重负下,因为活得太重太累甚至太热,寻求着疲惫的时间开门纳客,给身体和灵魂一次短促的休息;为了能让白天得喘息和休憩,制造出一份看似无尽实则有限的黑天,并让天黑成功地变为另一种世界;对于白天的无情戗杀,也许就是上帝之手的作品,是对白日的私底殉情。
黑夜,又是谁的上帝?
天黑了,小县城的棋牌室里,昏睡的电灯泡突然醒来,不安地摆动起来;陶瓷缸子里的开水,左右晃起来溅洒在桌面,地震没有任何征兆地来啦!邻居老孙头放下手中的和牌,急匆匆地从麻将桌上起身开跑,他没像其它三个男人那样,惊悸地钻入桌底床下、躲进卫生间的过道,自顾自地躲到安全的地方,保护着自己免受伤害;他用力地趔趣着一条残腿,顺着河边小路一瘸一拐地往家里跑。推开门一看,他就放心了,三个儿子正恐惧地拥在母亲怀抱里;接下来,他愤怒地指着老婆脑门骂道:你个傻娘们,不长脑子是不是,地震来了还不跑,如果再震一次,你们都没命了,我怎么活,你想让我们孙家全军覆没嘛!
黑夜会趁着为沉沉的浓稠,冰冷地收回很多现成的东西,包括时间运气,包括植物动物,当然更包括生命。我有很多曾经认识过的人,甚至是身边相处很久玩得不错的熟人,他们多是选择在黑夜时分,以种种自择的方式,悄然告别世界、从不连累家人地撒手人寰。离开时,他们的身体正处于睡眠状态,甚至从未意识到自己正在死亡;死亡对他们来说,仿佛就像根本不曾存在过那样;他们在人间的活动,留给世界的印象,就像经历了一场模糊又清晰的梦境。
聂老师是我中学时代的语文老师,课讲得很好,非常喜欢我,他只有一个女儿,在外地上学工作很少回来。他是再婚家庭,和年轻妻子亲密地度过一段不算太短的甜蜜时光之后,两人不合的性格,对同一事物不同看法,甚至因为家务杂事引起的争吵,开始一点点地暴露出来。有很长一段时期,聂老师的讲课状态一直很差,只知道他常在黑夜里独坐吸烟,在无声的垂泣中黯然伤心。后来才知道,那段时间里,满身学问的聂老师甚至想到了怎样离家出走或如何悬梁自杀。
看来,黑夜并非残暴的无情者,不会毫无责任地随意收取,懂得给这个世界留下值得留下的珍贵东西。
四
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样,看世界的这个人就是这个样!
某天晚上,高考补习班灯火通明,班主任有事出去了,教室里一片死寂。老实木讷的班长想活跃一下气氛,站起身子走到窗边,猛地一下把窗帘拉开,边拉边大喊“大变活人”,结果班主任老师就站在窗后。教室更加死寂,学生霎时无言,谁也忘不了班主任老师此时的表情。看来,黑夜早已在宏大的无形间,赋予每个人一次充分表演的机会,只是我们身处尴尬的演练中,毫无羞愧的自惭。
黑夜用冷峻的冰硬,筑成一个深不可测的世界,将活着的生命圈进它的铜墙铁壁。当用尽一生的时间,去学习发现、走路测量、思考哲学和写作表达,试图解读这个世界的最大意义是什么时,这才发现人与神的区别在哪里。
我们洋洋自得地以为,能轻松应付自我对于世界的好奇时,转身才发现,我们用这么多时间走过的路,其实走得并不远,有的地方简直就在开始行走的起点处,根本就不曾抵达任何一道上升的台阶。所以,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世界露出的一半都已经令人费劲心思,隐埋于深处的样子到底是什么,就像无法探究黑夜最深的地方隐藏的是什么。
时间意义上的生命和价值意义的生命体验,纯粹就是黑夜带给你的美。我看到了时间,看到了黑夜它们就站在我的家门口,对称的就像你的双足、双手、双耳、双眼、双鼻。黑夜是渐次展示出来的脸,此时,你这里才刚刚黑天,一千公里之外就是半夜,二千公里外是黎明,五千公里处就是大白天。所以,你对黑夜和时间的理解,只能代表你自己的事,与他人无关。
然而,黑夜却会对人类的思想时时地反抗颠覆,让人看到懦弱的自我,看着我们会因为某种小小成功,把自己变得狂妄不羁,成为每一家电视机前,一把被主人公随意调台的遥控器。若是能将人人变成上帝,那就是手捏着遥控器的时刻,你坐在沙发上,目视前方,手里的遥控器自然就是电视的上帝。你可以任着自己的心性,抬手开机、落指关机,暂停、播快,快进、快退;你可以面对自己不喜欢的节目,任性地手指一摁随手调换频道;你也可以在自己喜欢的节目中,随着你对世界的喜好,给自己一个复制孤独、繁衍寂寞,甚至接近上帝和死亡游戏的机会。
黑夜给你躺下身体稍事喘气和休息思考的机会,你便在电视机面前完成了上帝才能做到的事情。
五
透过对于黑夜的认识,我知道,死亡是人最坏的结果,因此,死亡便成了生命的哲学。
天黑下来,懵懵懂懂的生命开始起身回家回圈、归林入洞,唯有被人看透的那些生命,努力地挣脱了时间的束缚,在走向时间的终点站台上,开始思考死亡带给人类的终极意义。每一个夜晚,都会包含诸多的寓意和象征,形成生与死的互为存在。相对于生命而言,黑夜只是一种小死,一次次地警示活着的人,如何去面对死亡的来临;形体的死亡方为大死,终究不变地统领着人类的命运情结,构成一切时间意义的终结;世界的消失,是从每一个黑夜里的渐渐消失开始的,大形之间,天地之中,万物诸情,谁又能逃脱这种命运的使然?
天黑了,回或留、走或停,都是你自己的事。管理自我生命的能力,决定着你对黑夜的理解。也许,当你因为深深的黑夜感受悲伤之际,却会无意间成为夜色欢爱和依赖的恋人。你认识的黑夜,还有黑夜带来的心情,恰好就是他人占有的白昼,还有白昼世界应该还原出来的繁荣和人气。
诗歌对于黑夜的敏感,因为某种看得见或看不见的死亡,显得与众不同。诗人们几乎都是在某一偶然的黑夜里,决定了自我生命的结束方式,他们头顶的双眼,早早就看到他们老去的残酷。他们害怕,他们兴奋,他们在喂养他们长大的时光间,享受着亲手结束生命的意义。
喜欢黑夜,恐惧黑夜,只身跑入夜色里,让我成为黑色的过客;乘坐其中,迎着湿风,我体验着某位船长的存在,他正叼着烟斗只手驾驭黑夜的巨船,创造出一份破冰激浪驰向黎明的颤抖感。
置身于世界之上,你获取的最大智慧是什么?
人在世界上最好的财富,就是智慧,智慧营造着高质量的生活。其实,智慧的大小高低,根本不在于你拥有的财富、美女和权力,而在于你看透了它们,看到了自我面临的残酷命运,却依然像没有看透那样,幸福欢乐的活着。
六
天黑下来,暮霭笼罩的小区门前,我遇到一位四处跑的女人,她用白晰的右手拿着一个固定的电话筒在通话。她打给谁也接不通的电话,说着谁也无法破解的话题,这些并不重要。同样,她清醒或糊涂不重要,打给谁也不重要,怎样打出的电话更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清楚地意识到,在这个黑白相间的世界里,万物之间、生命之间,都存在着相互沟通的可能。
记得年轻时,喜欢一个人旅行。曾在一家小旅店的留言板上,看到这样的留言:你离开这里,我才到这里;明天我就走,我会追上你;我们早约好的,一起去看落日。
我开始幻想这是怎样的两个人,一男一女,一老一少,一冷一热,一白一黑,也许有更凑巧的机遇,一胖一瘦,一高一矮,正是相反的事物,构成了完整的世界。落日之后就是夜晚,夜晚时分思绪纷飞。
漆黑的那个世界,我又在哪里?
坐在落地的余晖里,我点燃一根烟。青蓝的烟雾,淡淡地弥漫着,轻柔曼妙,曲终人静,犹如回旋悠扬的舞步。
――天黑了!
二〇二一年八月三十日于乌鲁木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