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0、5的日子是我们镇上赶集的日子，二十几年前，母亲总会在赶集的日子去镇上卖些大米和玉米，用以补贴家用，每次都会给我带回来一些小东西，或者几个糖果。我那时候对赶集是充满向往的，一心都想着集市上有吃不完的糖果，耍不完的玩具。很多次我想要随着母亲去赶集，可是母亲是不同意的，她通常吓唬我，她说小水坡（山林,赶集的时候会途经的地方）埋葬的死人多，怨气重。还给我讲了许多身边的例子。某某人砍柴的时候迷路了，在山林里面转了两天两夜才回来，隔壁谁又中邪了，扛着树木围着坟墓转圈。她还说她也正正当当看见过鬼，我被吓住了，每次一走到距离坡脚几百米的地方时候，母亲讲的故事仿佛正在这个阴森的山岭里面上演，于是我只得停下脚步，晚上就做了一个噩梦。所以小时候就这样被吓唬着，小水坡的阴霾一直萦绕在我脑海里，隔壁土郎中家的猫夜晚叫都能使我产生无限联想，吓得我大半夜睡不着觉。
　　 村里的人死了，基本上都是埋葬在小水坡山林里面。之前分地，村里人除了把水田、土地分完之外，山林里面除了些作为分界点的路，几乎也全被大家分掉了。山林里面常年阴森，靠着村子的东南面，小水坡前面有一条小河，婉转盘旋把小水坡和村子分离开来。有山有水有林，寓意山水有灵，灵就是灵魂，灵气。风水先生说适合做阴宅。于是村里的死人，无论老的小的，老死的还是横死的，有尸体的还是没有尸体的都随着凄厉响亮的唢呐声，进入了小水坡，夹杂着各种离奇的故事，整日盘旋在山林。
　　 当大家对风水先生提出的小水坡的另一层定义熟悉起来的时候，有关于这种定义的一些传说也随之而来。说是传说不太恰当，来源大多数是村里当事人的口述，或者客观传达一个当事人的口述，既近发生的事情，说是传说也行，因为它总有一些要么象征要么有一些特别的目的而存在，总是充满着离奇色彩，谁也说不明白。那么这些个事情便有些值得考究了，因为从他们绘声绘色的表述中总能发现，他们仿佛立刻要为这个事情的真实性而负责。于是村里决定把新凉河（小水坡正前面的小河）靠小水坡一面的菩萨庙复建一下，用以压制鬼怪，同时也能保佑村庄。
　　 除“四旧”，打倒“牛鬼蛇神”的年代大家给这些东西弄得疲惫不堪，心里对于小水坡的恐惧又将菩萨从大家脑海里面搬出来。于是村里集资，重新砌了七八间砖屋子，置办了一些佛像，买了些红布绸缎，加上几挂鞭炮。随着鞭炮响起，在此后十年里，隔三差五，庙里会有人来祭拜，逢年过节小水坡会热闹一阵。
　　 然而对于我来说，我是先和菩萨庙有交集，随后才理解小水坡的。因为我与菩萨庙交集的原因没有和小水坡是坟地而产生一点儿关系，尽管菩萨庙的由来与小水坡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而是因为我年幼体弱，村里人说要拜祭神佛，不然活不成，于是有人给我选了观音菩萨。现在想来更多的感觉是观音菩萨选择了我，因为我稀疏的记忆里面，观音菩萨的形象是在我脑海中一直有的，仿佛娘胎里面就知道她了，我并不相信八字先生能够命令菩萨，更多的是因为菩萨看我可怜吧。于是每逢观音生日，我都得去庙里面吃三天素斋，平时也常常去祭拜。其实素斋说起来清苦，跟家里的饭菜也没有什么不一样，在家里也是整年难吃到几次肉的。
　　 那时候观音生日，母亲、奶奶也和我一起去。他们忙着生火做饭准备食材，我就在庙里庙外四处玩耍，庙内有许多佛像，我就只认识观音像，其他的佛像大多时候让我感觉到害怕，他们长得和我噩梦里面的恶魔差不多，要么几只手几只脚，要么面目狰狞，红口獠牙。其实现在想起来，也合乎情理，要想压住小水坡的邪魔妖怪，那肯定得比邪魔妖怪更加可怕才行，于是观音菩萨在这个庙里面，反而显得不合群了。屋子里面香火味道很重，多呆一会儿就有些眩晕的感觉，所以我很多时候是在屋子外面玩。屋子外面放眼望去就是我们村庄，菩萨庙地势高，在这里，我几乎能看清楚村庄里面每一条道路，流经每一处的河流，像我身体流淌着的血液一样，散发着时而蓬勃时而萎靡的生命力。
　　 菩萨庙修复好了之后，有人专门自发的为各种菩萨的心思而奔走。如开山（可以去山林里面砍柴），就先去拜一拜菩萨，然后制定每一年开山的时间，如果菩萨没发出其他信息，今后每年就按照这个时间执行。总之，生活变得有理有据起来，大家也都自觉遵守。她们还清楚的记得很多菩萨的生日，其他菩萨我不知道，也没去过，但是观音菩萨一年有三个生日我是知道的。
　　 以前我家还没搬家的时候是奶奶、母亲和我一起去给观音菩萨庆生。后来五岁半时，搬家了；母亲平时很少在意这些事情，她一天农活都忙不完；但是奶奶很热衷这个事情，菩萨生日的时候她会来叫我和母亲，搬家后第一年，母亲和我们去了一次，再后来就只有我和奶奶去了。
　　 对于以前的老家，母亲是没有什么好感的，或许是老家留给她太多的痛苦和劳累了，我的记忆里面不清晰，很多次交谈到以前的事情的时候，母亲的脸上总是有许多伤心和冷漠。我只依稀记得那个时候很穷很穷，家里面除了借钱就是借钱，更多的归类到人情的冷漠上面，也是不对的，她自己也知道。搬了家之后离我外祖父家只有几十米距离，也就是说离我母亲那一系的亲戚近了，毕竟建房子用的地都是舅舅家的。虽然她还是同样的劳累，但是听她说起，之后的生活确实比在老家好太远太远了，可能更多的时候是内心的自由吧；也就是说独立出来了，家里不会有几个兄弟姐妹争这样那样，不会有各种嘲讽和闲言碎语，其实那个时候，能活着就已经快用上所有力气了。
　　 于是我也很久很少才去老家了，观音菩萨生日的时候，几乎都是奶奶来我家叫我。她是很喜欢我的，只是我母亲一方面不想要她带，一方面又说她没带过我们。开水打翻把我哥哥的脚烫了很大一块，奶奶内疚不已，还好没什么大事，但是整个脚上的皮却是皱皱巴巴的是永恒的疤痕了。后来奶奶就不太敢再来带我了，她总是很粗心，但是她做了许多好吃的时候还是会给我拿来，我每年的生日她也都能记得，随后照着我的年龄给我数着煮了些鸡蛋。
　　 奶奶常去菩萨庙祭拜，也许是做完家务活儿以后无事情可做，也许是心里有什么期盼。平时她虽然热衷于各种活动，或者为别人家的事情忙来忙去，但这恰恰是她内心孤独的一种表现。以前的人们吃不饱穿不暖，是不会去注重人的精神世界的，或许奶奶的脑海里本来就没有这个概念。可随着时代的发展，不愁吃穿以后，她经历着时代发展带来的好处，同时也经历着时代变化的荼毒——孩子们都外出打工，远离故乡和家人。同时这一层的时代关系，是无法调和的，它像牢狱一样将她们紧紧的控制在另一个时空维度，真正作伴的，也只有自己的内心世界罢了，于是她常去菩萨庙祭拜。
　　 上了初中以后，我仿若是跟村子里面的大事小事隔绝了，我很难再去想以前的一些事情，由于上初中家里面开销太大，母亲也不得不随父亲外出打工，但是都离家乡不远，要么是贵州铜仁，要么是龙池镇川河盖。奶奶去叔叔家帮忙照看我的堂弟堂妹。周五周六和哥哥回到家，也不常去老家玩，那个破落的院子，已经没有什么生机，老家的属于我父亲的两件屋子，砖块也已经拆掉用来修新家的偏房。突然之间我好像又有一种罪恶感，似乎属于上一辈人的东西，我们都在无情掠夺着，到了我这一辈也是一样，而老一辈想到的却是给予我们的东西不够好，顶不上别人家的。
　　 小时候我曾有过这个思想，可随着父母借学费生活费的影像之中我猛然惊醒，再到后来他们的腰腿伤，我的心里至此以后便只剩下无尽的罪恶感了。再到大一点，上高中以后，母亲偶尔会谈起以前的一些事情，或许是希望我明白生活的不容易，母亲的话语也是稀稀疏疏的，而我却更多是陷入对未来的迷茫和恐惧之中，对于未来和生命没有一丝希望和敬畏。这个世界在我的眼中也没有什么我想要去必然做的事情，活着好像只是在完成母亲交给我的一个任务，随着贫困的家庭和滑铁卢式下滑的成绩，再加上学校各种劝退的冷嘲热讽，这个任务仿佛随时可以戛然而止。
　　 这个时候母亲已经无暇关注我的成绩了，更多的是教育我在学校里面乖一点，安心念完高中，我也从未因为成绩考试越来越差而受到过父母批评。母亲是不太信佛的，但是这个时候她又常去菩萨庙祭拜了，还会跑到其他村庄老神仙那儿去烧鸡蛋，她好像和我心连着一样，她仿佛能洞悉我的部分心里活动，她说家里面不用我担心，只要我毕业了就好了，她的心里也是惶惶不安。那年秋天，她带我去菩萨庙祭拜，这是我最后一次去菩萨庙祭拜观音菩萨。
　　 长大了以后，小水坡整日的阴森也在我脑海里淡薄起来，我相信一个人死了之后是什么都不存在了，我早就不在惧怕那所谓的鬼魂传说。我觉得一个人死了或许不一定是一件坏事，活着反而会受尽折磨，自己受折磨罢了，还无休止的连累着其他人，而且这种连累，是没有尽头的，也是无法弥补的。可是生存的本能好像并不是为什么特别的目的而活着，而是为了活着而活着。我不禁又回想到以前的日子，苦难总会使人更加的坚强，也更能够为活着的人划出一个生存的底线。
　　 菩萨庙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去祭拜，我也已经近八年未曾听说有人回村里给观音菩萨庆生了，仿若这些以前的说法已经被飞速发展的社会或者极大的文化更新所掩埋，菩萨庙已经逐渐的破败了。
　　 人们已经失去了闲情逸致去胡思乱想，菩萨庙的生命力也像新凉河水一样接近干涸。站在庙前向着村子看去，村子或许早就已经失去往年的热闹，也没有开山一说了，这已经成为了一个历史词汇。你只要有劳动力，现在随时可以去山林砍柴。菩萨庙无法行驶自己原本就没有的职能了，曾经它只是人们心里的一层薄雾，用以遮蔽心中对于未知的恐慌，而现在，这层薄雾淡了，大家能找到更为富足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使得村里的交流联系也越来越少，那么菩萨庙也就逐渐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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