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离人影 最难忘(散文)
公公以87岁高龄无疾而终。
那是个早晨,大姑姐煎好了鸡蛋,喊他不应,推一把,竟有些僵硬。头天晚上,还吃了几瓣桔子,和孩子们嬉笑,睡一宿,就……大姑姐怎么也不肯相信。
87年,一个漫长而复杂的过程,过程的结束竟如此简单,如此快捷。
追悼会,花圈,火化,眼泪。一切按部就班进行。人来到世上时,父母捧着一个肉团笑;人离开世界时,儿女围着一堆白骨哭。大凡如此,天经地义。
公公的骨灰没有进灵堂,而是直接驱车去了婆婆的坟茔。七对儿女(婿媳),还有儿女的儿女,几十人的队伍,可谓浩荡。一干儿女将公公崭新的骨灰盒方方正正地埋在婆婆已不太白的白骨旁时,边啜泣边叨念着:“爹呀,这回你和俺妈再也不用分开了!”先生一脸肃穆地捧起一把土慢慢地撒进墓坑,然后沉重地对大姑姐说:“大姐,咱们对不住爹呀!”婚后,先生多次讲过公公婆婆的故事,我自知他道歉所指。大姑姐怔愣片刻,随即顿悟,于是扯着嗓子号啕,“爹呀,你苦了一辈子,对不起你,爹……”
生活中,我们经常听到这三个字“对不起”:上公交车不注意踩了别人的脚,用餐时不小心将菜汤撒在同事身上,因为堵车因为起床晚因为记错时间约会迟到半小时,这时,你都会诚恳地说:“哦,对不起。”授予者呢,或一笑置之,或不加理会,或说句“没关系。”一句轻声软语的“对不起”,把不和谐的争吵噪音降低为零,使人与人之间的低级摩擦象抹了润滑剂,没了踪影。可见道歉真的很有价值。反过来,授予者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脚被高跟鞋踩了,可能会疼,也可能会肿;衣服染上污秽,回家要洗,质地高档一些或许要花钱干洗;别人等你时白白浪费了时间,恰好这个时间有要紧的事要办只能委托给朋友。而已经命终寿寝的公公面对儿女们的道歉,付出的却是整整35年的鳏居!整整35年的情感压抑和欲望封锁!
婆婆1964年因病去世,那时公公刚满50,正值身强力壮之年。最小的孩子才8岁。可以想见,公公将要面对怎么样的生活考验和人生艰难。可是公公硬是咬着牙挺过来了。该念高中的念完了高中,该上初中的上了初中,没有一个孩子辍学。
在公公又当爹又当妈的日子里,后院老金太太常来帮着洗洗涮涮,帮着缝缝补补什么的。老金太太男人去世多年,自己拉扯一群孩子,日子也是穷得叮当响。婆婆在世时,两人处得姐妹似的,谁知婆婆病来如山倒,不过仨俩月光景人去了另一个世界。老金太太责无旁贷地尽些微薄之力,按说无可厚非,可是,当家作主的大姑姐十分警惕,婉转地告诉老金太太,说俺妈不在了,你不要来得太频,会让邻里说三道四。于是识趣的老金太太就不找不来。可是毕竟房前屋后住了多年,有年冬天,公公全家感冒,老少一起病倒在床。老太太听说后,颠着一双小脚,后院做完饭再到前院做,忙完这头忙那头。等公公全家康复,老金太太累病了。这件事让公公十分过意不去,总是念叨要给老太太答谢点什么。大姑姐每每耷拉着脸,公公说也白说,终未偿愿。
后来,几个孩子渐渐长大,务农在家且尽职尽责的大姑姐,让未婚夫等了八年,终于决定把自己嫁了。
开始时,嫁到婆家的大姑姐,身在曹营心在汉,时常往返七八里往家跑。不多久,有孕在身,想跑力不从心。有一天,挺着肚子的大姑姐回家,公公瞅瞅女儿瞅瞅窗,吭吭哧哧似有话想说。大姑姐追问半天,公公才胆怯地小声说,想把后院的老金太太接过来,一块过日子。大姑姐一听,眼泪扑蔌蔌往下滚。她二话没说,把几个弟妹叫过来,咕咚!咕咚!咕咚!几个孩子齐刷刷给爹跪下来,哭着央求不要给他们找后妈。公公眼睛一直瞅着窗外,半天转过头来,看一眼跟前的孩子们,长叹一声,说,起来吧!都起来吧,我不找了!自此,老金太太便轻易不再来。公公呢,一时间,像犯了多大错似的,在孩子们面前端地矮了半截,每天把饭菜做好摆放在桌子上,见下工回来放学回来的孩子必是满脸堆笑地说句:回来了。说话时瞅着孩子们的脸,满手的面团或满脸的煤灰。至于后院,甚至连瞅也不敢再瞅一眼,更别说提老金太一个字。老金太太据说不久后主动提出到城里的儿女家去,七十不到就郁郁死去。
又过了好些年,最小的妹妹也从农村抽调回城,进了工厂。不知是老邻居还是老工友,反正有热心人给公公张张罗罗找老伴,公公沉睡多年的欲望又一次被说客激活——据说公公背着孩子们,偷偷摸摸去看了,并相中了一个。也许公公的欲望根本就没有沉睡,而是在他胸腔里日日夜夜地奔腾着,汹涌着,终于一日冲破藩篱即将往外喷涌就是。这一回,他没有和大姑姐说,而是找来他唯一信赖唯一崇拜的二儿子,我的先生。尽管公公当时努力克制着,没有将舌尖下的想法变成一泻千里势不可挡的洪流,只是委婉得甚至无可无不可的语气倾吐了自己的心思。但是,我那被革命传统教育深入到骨髓的先生,军帽下的两道剑眉紧蹙着,极其严肃,极其认真,极其“负责”地对含辛茹苦大半辈子的公公说:“爹,你的想法不对头,孙子都上学了,你觉得合适吗?”当时是七十年代,一直是部队学毛选积极分子的先生说出这番话不足为奇。可是,公公毕竟才60出头,本能的渴望和精神的向往却要随着时代政治气候变化而屈张伸缩,这是多么大的悲哀!如今,先生也到了那般年龄,相信他断不会再说出那番混账话来。
公公就像撒了气的皮球,这一回他将多年的欲望完全彻底地收藏起来,掩埋到心底最隐蔽处,不让儿女、外人看出哪怕是一丁点来。一直到闭上眼。
大姑姐和先生及兄弟姐妹们,一方面理直气壮地剥夺了公公追寻个人幸福和“性”福的权力,一方面加倍向公公奉献孝心孝力,吃的喝的,穿的戴的,你买我也买,比着赛着买。这个接爹来家住半年,那个接来住一载,个个都在扮演着天下第一孝子孝女的角色。
丈夫从海岛部队调回城里不久,就把公公接到我们家来了。常常半夜,听到公公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一天,我悄悄推开虚掩的屋门,见公公在床上面窗而坐,痴痴看着天上如盘的皓月。“堆来枕上愁万状,江海翻波浪。夜长天色总难明,寂寞披衣起,坐数寒星。晓来百念都灰尽,剩有离人影。一钩残月向西流,对此不抛眼泪也无由。”这首毛泽东当年为杨开慧所填的辞,用到此刻公公身上,再恰当不过。只是雕塑般坐在暗夜里的公公,不知是在想曾经患难与共的婆婆呢,还是在想古道热肠的老金太太,抑或在想那个相了一面觉得挺投缘的无名老妪?哎,不管想哪一个,“晓来百念都灰尽,剩有离人影”而已。公公白天里,整个一知足常乐的老头儿,脸上挂着永远的微笑,说话慢声细语,吃最简单的饭菜,缩在屋子里一角,自己料理自己,尽量不给儿女添麻烦。漫漫长夜里的种种思念、渴望和回味,随着太阳升起,统统化为灰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对先生说,满堂儿女不如半路夫妻啊!当初爹爹若找个老伴,就不会长夜咳,咳长夜。爹太孤独了!先生沉吟半天,“也许你说得对。”
离人影,最难忘!
我终不知道,身体强健,品行端正的公公,是如何挨过22000多个寂寞的长夜。如果当初他坚持将老金太太接来“一块过日子”,或者是不放下他相中的“那一个”,他只要对儿女说一声“对不起,我要开始新生活。”那么,先生的兄弟姐妹们所付出的代价,会大于公公35年形单影只,没有过女人疼爱也没有疼爱过女人,抱憾至死吗?
先生,大姑姐,你们的这声“对不起”,实在是说得太迟太迟!知道吗,对于公公来说,这时的道歉价如黄土。我想天下人,还是尽量不要对亡灵说道歉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