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青春】入个团,费了老劲(散文·征文)
土路,疙疙瘩瘩,凹凸不平。夜色,浓黑如墨,凉风习习。身体,弯成一张弓。身后,是一辆架子车,车上,装着粪土。右肩,搭着车袢。两手,托着车把。我像一匹夜行马,拉着架子车,撒开两腿,深深浅浅,跌跌撞撞,向前迅跑,迅跑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秋末的某一天夜里。
那时的我,正是二十郎当岁,准确地说,更像一匹走夜路的儿马蛋子。白天里,忙活了一天,夜幕降临以后,不但不消停,反倒更像一匹儿马,吃足了拌有很多炒黄豆的草料,非得撒开蹄子,疯跑一阵儿,才能全身舒坦。
其实,那时候的生活,基本上是粗粮素食,清汤寡水,很少荤腥。那一天的晚饭,不过是就着咸菜——或者,蘸着加了几滴棉油的捣碎了的大粒盐,喝了三四碗玉米糁子糊涂,啃了俩杂面窝窝头。但是,我却像填了一肚子山珍海味,浑身充满了能量,劲道十足,觉得自己像一支刚刚离弦的箭,嗖嗖嗖,飞快射穿沉沉夜幕。
这支箭,是射向大队林场。到了大队林场,我把一车粪土卸下来,又匆匆赶回城里,再去拉第二趟。
大队林场里,种了许多树,除了杨柳榆槐,还有一些果树,最多的是葡萄树、苹果树,还有桃树、梨树、柿子树等等。给树木施肥,须在秋末。我拉着的架子车上的粪土,就是要给树木们施肥用的。
那时,并不是我一个人在漆黑的夜色里忙活,还有二十来个年轻人,男男女女,都是二十岁左右,其中,有共青团员,也有写了申请书申请加入共青团的所谓“团外积极分子”。大家都是响应大队团支部的号召,搞义务劳动。
本来,林场劳动力少,也就一辆架子车,要从城里运肥,有困难。有困难,难不倒脑瓜灵便的人。当时的大队林场场长,就是个眼珠子一转就能冒出好些点子的聪明人。
他还兼着一个职位,是大队团支书。他利用团支书这一职位,以团支部的名义,振臂一呼,呼来二十来个年轻人,十几辆架子车,一夜之间,来回几趟,解决了大难题。
要说他聪明,是真聪明。
那一次活动之前,他悄悄到我家里,凑到我跟前,压低嗓门,神神秘秘地说,大队团支部要举行一次义务劳动,是给大队林场运肥。这是一次好机会,你参加吧,参加了,对你入团有好处。
曾经,他从来不敢进我们的家门。因为我们两家有宿怨。
十几年前,社员集体吃大锅饭的年代,他爹是大队食堂司务长,负责给社员发饭票。有一次,我爷爷去领一家人的饭票,司务长说我大哥领了。我大哥那时才十二岁,刚上初中。我爷爷问大哥,大哥说没领。我爷爷再去问司务长,他坚持说领了。爷爷一家几口当天没有吃的,还灌了一肚子气。我大哥一赌气,上吊死了。我娘,也气得一度精神失常,落下了头疼和眼疼的病根。
我大哥死了以后,稀里糊涂,公家人没有追究司务长的责任,但是,我们一家人,都觉得大哥的死跟司务长有关,对他怀着怨恨。两家虽是一个胡同的邻居,相距也就四五十米,从此,就断了来往。我娘只要看见司务长,总要骂上一阵。我和二哥碰见他,在心里骂几声,还狠狠地瞪他几眼。司务长看见我们,就像丧家犬,灰溜溜躲着走。恨屋及乌,司务长的儿子,也连带着成了我们家里人敌视的对象。他见了我们家人,也象一条丧家犬,神气不起来。
时光荏苒,十几年过去,司务长的儿子当了团支书,偏偏赶上我努着劲儿想入团。
那个时候,一个人,少年时,能参加少先队;青年时,能入团;再后来,能入党,是政治上被社会认可的重要标签。在人生的三个阶段,逐一完成三个目标,才能扬眉吐气,不断进步,前途无量。否则,就是被社会主流排斥的另类,遭人鄙视,走路都耻于抬头。不过,能顺顺利利逐步实现三个目标的人,得有个前提,就是家庭出身要好,要根正苗红。我家里呢,民国时期,我爹和三个爷爷一起开杂货铺,被称为小业主。爷爷是“右派”,爹是“国民党员”嫌疑人。姥爷,民国时期,是老中医,坐诊开药铺,土改时,家里被划作富农。有了这样的灰色家庭背景,我想入团,真是难上加难。
偏偏我就像我后来读到的法国作家司汤达的《红与黑》里的主角于连一样,虽然出身卑微,却不甘卑贱,总想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出人头地,十分渴望政治上不断进步。上了高中不久,就写了入团申请书。
那时候,学制两年,两年过去一大半了,和我一起写申请书的以及比我晚交申请书的,一批一批,先后入了团。我呢,还被伟大的共青团拒之门外。
高二年级下半学期,离毕业不远了,学校评选先进班集体,我搜肠刮肚,写了厚厚的十几页材料,把我们班夸得像盛开的春花一样灿烂。然后,我代表我们班,参加学校评选。评选时,我拿出吃奶的力气,读材料读得声情并茂。刚读完,主持评选工作的校领导就说,这材料,写得好。大概是因了这缘故,我们班就被评为先进班集体。
那之后,班主任表扬了我,同学们夸我,我一连趾高气昂好些天。心里想,有这么一大功劳,我肯定能入团了吧?没曾想,到毕业,我依然是“团外积极分子”。
气不过,毕业那一天,去找当时的校团委书记,要问个究竟。团委书记回答了一句话:“你班主任说了,你家庭情况太复杂。”我听了,就像撒了气的皮球,一下子,瘪了下去。
高中毕业了,回到生产队,我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不得不老老实实,脚踏黄土背朝天,样样农活学着干。干着干着,要入团的梦想又像吹了气的皮球,慢慢鼓起来。
某一天晚上,煤油灯下,我拿起钢笔,奋笔疾书,很快,又写好了一份入团申请书。写完以后,犹豫许久:现在的大队团支书他爹,跟我大哥当年上吊而死有撇不清的关系,我要入团,就得去找他,两家仇人似的,他会帮忙吗?犹豫了好些天,我还是去找了大队团支书。
当我站到他面前,将手里的入团志愿书递给他的时候,我脸上发烧,心里不自在,很僵硬地笑着说,我想入团,麻烦你帮忙。
没想到,他却很热情,笑着对我说,积极要求入团,这是好事儿啊。你放心,我会尽全力帮助你。
也许对他来说,这不啻是化干戈为玉帛的好机会,所以,他一下子就抓住机会不放,对我释放最大的热情。
这样的人,谁能说不是聪明人?
后来,就有了他第一次走进我家,邀请我参加义务劳动的一幕。
当时,我娘看见他来,一开始,脸色愠怒,没吭声。等他对我说了一阵话以后,才转换脸色,勉强笑着对他说,俺三儿入团的事儿,你多费心呗!
我娘是个刚强人,从来都是嫉恶如仇,更别说对司务长的儿子了。那一次,为了我能入团,她竟然也能放下仇恨,替我求“仇人”的儿子施恩。
毋庸置疑,娘对他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又给他添了一把火,他愈加热情得烈焰腾腾,一边接连点头,一边笑着说,您放心,咱们是老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这点儿忙,我一定会帮的。
后来,我被公社抽到劳动力管理小组,不再需要和其他社员一起,整天下地劳动了,但是,为了让团委书记能多看见我的身影,看见我在积极要求进步,尽快发展我入团,有一段时间,每天早晨,我都到大队林场去义务劳动。团委书记看见我,总要笑着与我搭讪,说些鼓励话。
其实,我还有个小私心,我偷偷暗恋的姑娘,那时就在大队林场劳动,我去那里,自然增加了我和她见面的机会。不过,这只是打枣捎带沾知了,我的本意,自然还在于能早一天跨进共青团大门。
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我被批准入团了。
当我听到团支部书记在团员大会上公布这个消息时,高兴得像做梦捡了大元宝,嘀嘀嘀,几乎要从梦里笑醒。
散会以后,一连对团支部书记说了好几声“谢谢”。他矜持地笑笑,连连摆手,说,不用谢!不用谢!主要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我帮点儿忙,也是该的。
我呢,长长松了一口气,心里嘀咕道:入个团,可真是费了老劲。
自然,那以后,我和团支部书记少不了来往,心里的疙瘩,虽然不可能全部解开,可是,表面上,却不得不缓和许多。再后来,团支部改选,换了新支部书记,也许是老团支部书记在暗中操作,我又被提名当选了团支部宣传委员,因为家庭背景带来的自卑感,减轻了许多,在大庭广众面前,底气壮了许多。
前几年,高中老同学聚会,有一位同学告诉我,你在学校没有入上团,谁都别怨,就怨你们当时的大队会计吧。学校派我去你们大队调查你的家庭情况。我找到大队会计,他说,你家庭情况太复杂,根本不能入团,不给写调查材料。没有政审调查材料,你咋能入团啊?
我笑着回答,唉!过去四十多年了,谁都不怨啦。要怨,就怨那个时代吧。
不管经历了什么,依然积极去面对,轻舟老师的好心态值得称道。祝福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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