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湿地有鸟(散文)
◎大苇莺
喜鹊和麻雀喜欢湿地岸边的树林,大苇莺则把窝建在浅水区的芦苇丛中。
聒聒雎,聒聒雎……清脆、短促,声音里带着一丝莫名的亢奋,五月的湿地边,最让人提振精神的就是大苇莺的叫声了。近处的刚刚停歇,远处的又开始了接力,像一群爽直的妇人正在互诉家长里短,大苇莺把身子隐在茂密的芦苇丛里,不知疲倦地欢唱着。
惯常是雌雄在一起,多的是两只鸟的对唱,语言就是“聒聒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大苇莺就是《诗经》中的雎鸠吗?不得而知,不过,清旷幽深的芦苇荡,充满了“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神秘,也只有关关鸣叫的大苇莺才能知道伊人的消息吧。
远处的树林间,布谷鸟悠扬的叫声从东向西飘忽而来。拉长的腔调时远时近,低沉、缓慢的声音像钟摆一样恒定,带着非同寻常的穿透力。有着缜密的心思和难以揣测的行踪,这个连农时都能安排恰当的鸟,不知又在筹划着什么。
不知为何,芦苇丛中大苇莺的叫声突然嘈杂起来,声音中多了察咔—察咔的沙哑短音,急促而紧张,像是受到了威胁后在提防着什么。
循着叫声,我努力在晃动的芦苇丛中定格大苇莺的身影。不远处,一根芦苇的顶部,入眼的是一只正用双脚抓着芦苇干斜侧着身体鸣叫的小鸟。比麻雀还要瘦小。它前半身的羽毛棕褐色,后半身则过渡成黄色,头上的羽毛蓬松着直立,一副怒气满胸的样子。也许是发现了驻足观望的我,大苇莺忽然振翅飞起,隐进远处的芦苇丛中不见了。
不只是一只,更多的鸟儿飞动起来,一时间,芦苇丛内影影绰绰,叫声更加嘈杂。不会是因为自己的停步引起了它们的误会吧?为了打消大苇莺们的顾虑,我赶紧离开苇岸。
远处广场上,一个中年人正操作着无人机。支起的平板画面中,芦苇丛距水面一米多高的芦苇杆上,是一个深杯形状的鸟巢。那鸟巢建在了三根直立相邻的芦苇上。用细细的苇茎把三根临近的芦苇杆缠绕固定成巢的根柱,再用芦苇叶和其他植物的软茎秆横织、斜插成巢的底部,上面垫上干苇叶、芦苇的穗头和鸟的羽毛。并不太大的窝巢做得精致、坚固。几只小鸟趴伏在窝内,一只成年大苇莺正对着无人机镜头愤怒地鸣叫着,一副随时发起攻击的样子。
是只大苇莺雄鸟。别看身体小,可性情凶猛,只要一发现靠近窝巢的东西,就会毫不犹豫地啄。正在操作无人机的中年人笑着说,同时把无人机镜头转向另一个窝巢,远远地拍摄着。画面中,一只大苇莺喂食完窝内的雏鸟刚刚离去,另一只大苇莺回来了,正要把叼着的昆虫喂向雏鸟张开的大嘴。像是很长时间没有吃过东西,窝中的雏鸟正做出一副迫不及待的饥饿状。和刚才看到的那窝雏鸟不同,这个鸟巢里只有一只满身灰白色羽毛的雏鸟,身体比正在喂食的大苇莺大了很多,长得与大苇莺完全不同。
这是只杜鹃雏鸟。见我有兴致,中年人继续着自己的讲解。在大苇莺的繁殖季节,趁下了蛋的大苇莺出去觅食,一直守在周围的雌杜鹃会把大苇莺的卵挤出窝巢,快速产下自己的卵。因卵的外形差不多,大苇莺分辨不出来,就会代替雌杜鹃孵化,然后不辞辛劳的捉虫喂食杜鹃的雏鸟。你看,喂这么大了还不知道养了个强盗。
中年人所讲,都已在教科书中看过,现在是看到真实的“鸠占鹊巢”了。正在喂食的大苇莺瘦弱得让人心疼,面对着一张永远也塞不满的大嘴,它们反复地飞进飞出着寻找食物,也许连自己还饿着肚子。一方的不劳而获建立在对另一方巧妙的欺骗上,被骗的一方因被蒙蔽而投入亲情,衣带渐宽终不悔,坐享其成的一方,却不会因伤害对方而生愧疚,更不会报答对方的养育之恩。北岛说“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抛开人类社会对道德和智慧的理解,大苇莺和杜鹃算也是这思辨语句的实践者了。
远处,布谷鸟又在叫了,声音里一如既往地波澜不惊,也许它正在用自己独特的声音提醒正被大苇莺喂食的小杜鹃,自己才是它的母亲。
◎黑水鸡
湿地旁边的柳林离路远,鲜有人至,是蝉们喜欢聚集的地方。晚饭后和妻子出去散步,突然兴起童心,想去柳林里找几只知了猴。没想到还没进树林,却先听到了树上黑水鸡ger-ger的叫声。
水鸡不是喜欢安静的动物,在水中总爱叫个不停,不知隐藏自己的行踪,没想到在树上也是一样。听着树上的鸡鸣,突然想起贾岛“鸟宿池边树”的诗句,心中马上生出一个疑问,这能飞、善游的黑水鸡也算是鸟吗?把心中的疑问说给教中学生物的妻子,马上有了明确的答案,鸟:“脊椎动物的一类,温血卵生,用肺呼吸,几乎全身有羽毛,后肢能行走,前肢变为翅,大能飞。”这就确凿无疑了,黑水鸡是鸟,而且是善会游泳的鸟。
其实,北方人对黑水鸡并不陌生。八十年代前的雨水多,塘湾沟渠里水常满着,有芦苇和荷花的水域就有黑水鸡。我们在水中捉鱼,它们总是机警地在河中央的深水区和芦苇丛外的浅水区间游来游去,不怕人却不让人靠近。活泼的样子,常吸引住我们的目光。
刚才还在水面游动,转眼又扎进水中,不见水面上有波纹波动,黑水鸡已在十几米外的河道里钻出。不知是嬉戏还是为了捕捉食物,它们常常会毫无征兆地飞起来,一只接着一只,紧贴着水面前后追赶,急促震颤着翅膀,溅起了一路的水花。本以为那是起飞前的助跑,心中正为它们加油的时候,却见它们忽然又落进水中。除了在水中嬉闹,它们也会到交叠簇拥的荷叶上寻找食物。在水中还显肥硕的身体,出了水就瘦小了很多。似乎天生具备绝世的轻功,它们长大的趾爪并不会踩翻翠绿阔大的荷叶,轻盈自如的姿态,像是能做掌上舞的赵飞燕。
伙伴们有时也想捉几只水鸡,可它们太过机灵,不是给你潜水捉迷藏,就是急促地飞向远处,根本不会让人近身。试过几次不能得手,也就没人再去打它的主意,其实,黑水鸡留在记忆里的感觉是熟悉中带着陌生的。
可惜,随着人们过度抽取地下水,河流干涸,湾塘消失,黑水鸡也不见了踪影。不过现在好了,南水北调引来的长江水灌满了河道,沿河新建的湿地引种了芦苇和荷花,环境重新回归几十年前的状态,黑水鸡也重新回来了。
和许多中老年人一样,闲暇无事的时候,就爱去湿地观鸟。芦苇荡边缘的水中,水鸡们和钓鱼人保持着距离,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自得地寻食嬉戏着。爱好摄影的人架了长枪短炮,耐心注视着自己的镜头。大水鸡带着小水鸡游转的场面最吸引小孩子,他们兴奋地来回奔跑,不时回到母亲身边诉说着什么。
繁殖季节过去,黑水鸡的数量明显增多。有几只从芦苇荡中分出,来到柳林下刚开辟出的荷花区。刚来时只有三四只,形体瘦小,像是还没发育成熟,这才一年过去,它们已完全长大,远远地看它们戏水的样子,倒像是几只肥鸭浮在水中。
记忆里的水鸡总是在水中的,从不曾见它上过树,循着叫声慢慢靠近,我想远远地看一眼鸡鸣柳树巅的样子。没想到它们依然机警,早早就发现了正在靠近的我,马上尖叫着飞跳进树下的水中,远远地游走了。
这些水鸡子,又把快咬钩的鱼给吓跑了。正在岸边夜钓的老五嘟囔着,收起已经被吃干净的鱼钩重新挂食,口气里却没有埋怨的意思。因为自小喜欢黑水鸡,他总是找有黑水鸡的水面钓鱼。按他的说法,看黑水鸡在水中潜水捉鱼、踏荷寻食,就让人想起小时无忧无虑的日子,那时的生活虽然清苦,却没有功课的催逼,也不用像大人一样考虑生计,日子过得就像水中的黑水鸡一样悠然自得。
一直羡慕释永颐诗中“山鹊报晴窥画阁,水鸡嫌雨上高林”的情景,水天辽阔,密密的雨织成线落在水中,在平静的水面上砸出一片雨花,众鸟都隐藏了行迹,水鸡们也挤到树枝上窃窃私语。我不知道释永颐所写的的水鸡是否就是黑水鸡,但却高兴湿地的黑水鸡上了树。毕竟,多了水鸡在树上的轻鸣,城市寂静的夜晚也会更生动一些。
◎白头翁
“最好声音最好听,似调歌舌更叮咛。高枝抛过低枝立,金羽修眉黑染翎。”第一次读梅尧臣的《闻莺》,就被他诗中金羽黑顶的黄色莺雀吸引住了。可惜这精灵一样的鸟并不属于北方。北方的鸟少,尤其到了冬天,除了麻雀就是喜鹊,颜色单调得让人觉得整个冬天都是灰色的。心里一直盼着这南方的鸟儿能迁徙到北方。
黄莺喜欢温暖的气候,受不了北方的寒冷,它们当然不会来。不过随着湿地里树木水草的成长,鸟儿确实多了起来。远处的芦苇吸引了大苇莺,近城的荷花留住了翠鸟,岸边树林里则常栖息着喜鹊、戴胜。最让人高兴的,是来了白头翁。其他的鸟儿,都是原居民,只有这白头翁是新迁来的。而且,白头翁的叫声和跳跃的姿态也像极了《闻莺》诗中的黄莺。只是两个鸟的颜色不一样罢了。
第一次听到白头翁的叫声,是在三年前的五月。远远地,听到河对岸电线上有只鸟在叫,张口就是一串包含四个音节的串音,音长和音调富于变化,比麻雀单调的喳喳声悦耳多了。那鸟是一只不曾见过的鸟,叫出的是以前不曾听过的声音。离得远看不清模样,但它的叫声却深深留在了我的脑海里。不过感觉里,那声音虽然好听,却是有点孤单,似乎带着呼朋引伴的渴望。毕竟,那只是一只鸟在长长电线上的独唱。
几天后的清晨,同样的声音在楼后河边的杨树上响起。河岸的绿化树离住的楼房只有五六米,树头正好在我三楼窗户的外边。这回看得非常清楚了。鸟的身体比麻雀修长,背上和翅膀是灰绿的羽毛,脖子的羽毛黑色,最显眼的是它头顶羽毛的颜色——白色。它正躲在茂密的树叶间,轻快地在树枝间跳跃着。脚上像是上了弹簧,不见翅膀动一动,身体已经灵动地从高处的枝条落在了低处的枝条上。一动一唱间,就让人想起了梅尧臣的《闻莺》诗中的黄莺。眼前这鸟的头顶却是白色的,会是白头翁吗?带着疑问去百度查询。果然得出这眼前的鸟正是白头翁的结论。这是一种广泛分布于长江以南地区的鸟,只是偶见于山东。
看着在树上欢鸣的白头翁,心中马上就添了一丝欣喜。窗外多一样漂亮的鸟,生活中就会出多一丝活泼。只是,这只白头翁是前几天见过的那只吗?它是偶见还是准备常驻呢?在心里,我是希望它能长期驻留的。
也许是早晨的心情好,除了原来四声的叫法外,白头翁的的叫声里多了麻雀一样的单音。更让人高兴的是,过了不久,河的另一侧竟有一只和它唱和起来。两只鸟的合唱更加好听,连音调也丰富了很多,像麻雀一样的单音串了起来,富于变化的连音更是宛转清脆。不一会儿,对岸的那只就飞了过来,两只鸟在树枝上跳上跳下,连交流的腔调也低沉欢快了很多。
不知是否发现了楼内有人偷窥,一只鸟飞向河的对岸,另一只也赶紧跟上。
不久后去济南办事,临时把车停放在植物园停车场里。办完事去取车,见时间还早,就随便在园中转转。植物园也是鸟儿的世界,茂密高大的树木间,喜鹊在草丛里寻食,八哥在树林间穿梭,斑鸠的声音在树林的深处徘徊……正沉醉于植物园的鸟语花香中的时候,一片白头翁的叫声由远而近,果然,几十只白头翁正在树枝间飞上飞下的赶来。它们似乎非常惬意植物园的环境,嘹亮清脆的叫声里,透着以植物园的主人自居的自信。
这么多的白头翁生活在植物园,那就应该不是偶见散落于山东了。见一个园林工人正在修剪树木,就过去和他闲聊,果然得到了白头翁早已在植物园安家的回答。北方的冬天没原来冷了,城市中树木增多,也容易获得食物,白头翁已向北方迁移了。听着园林工人的话,我终于放下心来,白头翁既然能在济南定居,肯定也可到离济南不远的故道安家。以前看到的那两只肯定已做好了常驻的准备。
果然,不到两年的时间,湿地,故道的古树林,田野的果树上,已到处都有白头翁的身影。这擅调歌舌弄好音的漂亮鸟儿,终于落户到了北方。
无意间读到何频先生的一篇文章,他肯定地说梅尧臣诗中的黄莺和白头翁都是白头鹎,不过一个是黄羽黑顶的“黑盖”,一个是绿羽白顶的“白盖”罢了。我突然高兴起来,怪不得第一见到白头翁就让人想起了梅尧臣的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