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当回忆起少女时代，我的眼眸中，总是弥散一层浅浅的红色。那层红色并不清晰和艳丽，倒是有些朦胧，像阳光照射中的的河水，跳跃的光线，忽闪的涟漪，美好而恍惚。我忘记了这片红色的光晕从何时开始飘进我的人生，或许，是那个午后。
　　 三十多年前的一个放学时刻，不经意间，一张字条忽然塞进了我的手里。我紧紧地攥着那张字条，倏然忐忑地站起来。刚收拾好放在大腿的上的书包，一下子挤到了地上。我看着那个从我身后经过的身影左躲右闪，穿过人群，惶遽地挤出教室的门。
　　 我紧张地回头看了看，后排座的同学都走了。才轻轻地打开几乎攥出水的纸条。皱巴巴的字条上赫然写着四个楷书一样的字：“老地方见。”
　　 我的脸颊瞬间热红，像熟透的红苹果。心情忐忑间，赶快把字条塞进书包的夹层里。然后站起来斜跨着背起书包，拽拽衣服，用手理了理半长的头发，四周张望了一下，教室里只剩下值日扫地的同学，才仿佛若无其事地走出教室。
　　 “老地方”——初中学校后墙外，一片红色瀑布的地方。
　　 那一片红色的瀑布，见证了我的初恋。“红色瀑布”名字是他起的，每年秋天的时候，那面墙上的一大片爬山虎，就换上了红妆，密密匝匝的红叶布满了整个墙壁，真有些像一大片瀑布倾泻而下，不同的是，它是红色的。
　　 和他第一次单独相处，是初三的金秋时节，那天放学，我同样是绕过学校大门的后墙，看到墙上的那一片爬山虎，已经变得绯红，还有几片深红、紫红，一阵微风吹过，叶尖向下的叶子，就像穿着红裙子的美丽少女翩翩起舞。我自然忍不住驻足欣赏，挑选几片颜色靓丽、形状端正的叶子，或者形状奇异的叶子。
　　 我正聚精会神，颔首挑选着，不知是谁拍了一下我的左肩，吓了我一跳，我赶快回头望，他却在我的右肩后面扮了一个鬼脸，一脸坏笑地说：“鸡肠子课代表，探宝呢？”
　　 我看到他气就不打一处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真讨厌，放学了别惹我。”
　　 谁知他居然一伸手抢了我手上的一片红叶，撒腿就跑，然后还回首扬着手里的那片叶子，洋洋自得，气得我直跺脚。
　　 后来我发现，那片红叶竟然夹在他的一本塑料皮的日记本里，不知道现在是否还在。
　　 教室里，他在我的后排。后排座那几个坏小子——他们三个在后二排座位，最后一排坐的是他，倒数第二排坐的是一个小胖子和一个黑瘦子——我一直在心里这样称呼他们三个。我对学习语言似乎有一点天分，初中三年，高中三年都是英语课代表。记得每一次下去收英语作业本，他们三个都会捉弄我，不是交一个空白的作业本，就是交一个上面乱涂鸦的作业本，偶尔还会故意伸出长腿绊我一下。
　　 嘴里还在叫嚣：“我们是中国人，学什么鸡肠子的字？”我现在想想，“鸡肠子字”这个名字也应该是他起的。
　　 那两个同学就跟着附和：“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也不怕！”
　　 他们几个的英语考试成绩，经常是一百分的试卷，就考两分四分，而数理化的成绩接近满分，我却恰恰相反。更可气的是，上英语课的时候，我积极发言，他们几个在写数理化的作业，而且有的时候还用粉笔头，从后面扔过来，打到我的头上。等我回头看的时候，他们都低着头装看书，其他的同学会捂着嘴笑。所以对他们几个一点好感都没有。
　　 我去老师办公室里送作业本的时候，常常都是躲着物理、化学老师。而语文和英语老师看到我就高兴，偶尔还摸摸我的头，一脸赞许的表情。即便这样，他们初升高的时候，分数也比我高了很多。初中终于毕业了，那时还想，再也不用跟那几个坏小子一个班了。
　　
　　 二
　　 或许是缘分天注定，高中又跟他分在了一个班，那两个小子早已忘了分在哪个班级里了。
　　 高一的第一次的考试，我英语考了九十六分，他考了六分。开家长会的时候，老师点名批评了他，数理化接近满分，而英语呢？老师都不好意思说考了几分。然后老师跟所有的家长特别强调了一下，英语是非常重要的，高考也是一百分，高二下半学期分文理，无论文科还是理科，英语都是必考的，差一分都会名落孙山。最后老师把他妈妈留下，嘱咐他妈妈一定要督促孩子，把英语学好。
　　 之后，不知道他是真的知道了英语的重要性，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英语课听得非常认真，偶尔下课的时候，还会过来问我一些英语的问题。还经常讨好我，那个时候，我们有带间食的习惯，我的课桌里的经常多出一块饼干或者一个水果，我知道是他送的。
　　 终于有一天放学，他站到我面前，很认真地对我说：“英语课代表，以后放学的时候，你可以给我补一会儿英语的基础知识吗？”
　　 我当时看着他认真严肃的双眸，丝毫没有犹豫地点了点头。其实我还是看到了，他的一只手揉搓着衣服的下摆，那是怕我拒绝的小动作。
　　 从那以后，放学就给他补二十几分钟的英语基础知识和简单的语法，一周差不多有三四次，值日的同学可乐坏了，基本上都是我们俩最后清扫教室。这小子还真聪明，估计也回家用功地背单词了，英语进步得很快。
　　 初中、高中的两座学校都在同一个区域，距离不是很远，步行大概十几分钟。补完课之后，我们一起往家走，同样还会经过初中学校的那面爬山虎墙，看着那面墙，从春天的嫩绿到秋天的紫红，日复一日地变化着。他偶尔也会挑选几片好看的叶子送给我，我都会把那些叶子夹在书本里。当走到这里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他家就住在初中学校旁边的筒子楼里，而我家却住在山那头的小平房里。
　　 他到家之后，我就会独自一个人，晃晃悠悠地朝家的方向走。那时山上的植被特别的茂盛，沿着土路欣赏漫山遍野的花草树木，争奇斗艳，尽情地绽放着自己的美丽和浓香。尤其秋高气爽，层林尽染，遍地铺满金黄色的落叶，陶醉其中似乎与大自然融为一体。
　　 我一直都特别喜欢花花草草，对每一株植物都充满好奇心。我就像蜜蜂、蝴蝶一样，嗅嗅这朵花香，尝尝那朵花蜜。经常是摘这朵花尝一尝，拽那片叶子放到嘴里嚼一嚼。
　　 有一次，我摘下一串不知名的小白花，刚放到嘴里，就听后面有人喊：“别吃！”已经来不及了，花朵在嘴里只嚼了一下就立刻吐了出来，可是舌头上已经有了麻麻的感觉，我像小狗一样，不停地吐着舌头。
　　 这时，他像变魔术一样，递给了我一个红苹果，然后掏出一个藏蓝色方格子的手帕，铺在草地上，示意我坐下来。我边咬着苹果边坐了下来，歪着头好奇地问他：“你一直跟着我吗？你怎么知道那个花不能吃？你干嘛一直跟着我？”所有的问题，我大着舌头一股脑地问了出来。
　　 他并没有立刻回答我，我顺着他的眺望的眼神，才发现远处的初中学校和那几栋筒子楼成了模糊的影子。
　　 “天黑了，快回家吧！”他几乎是用命令的口气说。然后站了起来，他刚想伸手拉我一把，又把手缩了回去。我也慢慢地站了起来，把那条方手帕，偷偷地塞进了裤兜里。没有说再见。然后我就顺着半山腰的土路向家的方向走去。
　　 夕阳晚风，不知名的花花草草陪着我，舌头上的麻劲儿已经过去了，心里却是满满地感动。我走了很远回头看，他并没有跟着我，只是呆呆地伫立在那里，他一定是看着我的身影消失在他的眸子里，才会转身回去。
　　 我一路哼着歌曲下山：“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几乎掩饰不住内心的波澜。
　　 走到山脚下就到家了，还未进屋，就嗅到馒头溢出来的甜香味，开门看到妈妈正从大铁锅里，把馒头一个一个地捡出来，装到一个搪瓷盆里。
　　 “妈，我回来了！”赶快进屋，把书包放到床边，手不由自主地摸了一下裤兜。
　　 “静儿，赶快接着，发什么呆呢？”我愣了一下，接过妈妈擎了半天装馒头的盆，放到屋里的饭桌上，弟妹早已把板凳和碗筷摆好了。
　　 “爸爸妈妈，吃饭。”全家开动，我咬了一口馒头，伸手去夹搪瓷碗里油汪汪的大铁锅油焖土豆，看着那土豆，特别像红彤彤的小苹果，我微笑着。“啪”的一声，爸爸用筷子打了我的手，我立刻把手缩了回来，一根筷子掉在了地上。我赶忙弯腰去捡筷子，另一只手捏了捏自己发热的脸颊。
　　 “吃个饭，愣在那里，像什么样子？”爸爸非常严肃地说了一句，弟妹在偷笑。
　　 我赶忙低头吃饭，第一次第一个吃完饭，“爸爸妈妈，我吃好了，你们慢慢吃。”我就像做错了事情一样，说完赶快走了出去。
　　 用手捂着裤兜，生怕裤兜里的方格手绢不见了。拿出脸盆倒上水，找到香皂，慢慢地将手绢展开，好像欣赏一幅图画，他的五官映在画中微笑着，山坡上的画面，一幕一幕地浮现在眼前，我不禁羞红了脸。
　　 我刚打上香皂，轻轻地揉，妈妈的声音传了过来：“静儿，香皂是用来洗脸的，不是用来洗东西的，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
　　 我赶快把手绢漂洗干净，进去收拾碗筷。
　　 第二天早晨，我比平时起得都早，小心翼翼地将手绢叠好，双手捧起闻了闻，清新的香味陶醉了。
　　 之后，我们的关系似乎起了微妙的变化，他念错哪个单词，我没有再凶巴巴地吼他。放学一起走回来的时候，经过他家门前，他总是偷偷地把书包塞进家门口晒鱼的一个架子上。
　　 然后，他背起我的书包，陪着我向回家的山坡走去，我们肩并肩地走着聊着，他几次故意碰到我的手，想拉起我的手，我故意躲着，他还是鼓起勇气，准确地握住了我的手。我的天哪！火热温暖，那异样的感觉瞬间像电流一样传遍全身，我想甩开，可是他握得更紧了，我明显地感觉到他手心里都是汗，我紧张地小心脏砰砰乱跳，羞赧忸捏、小鹿乱撞就是用来形容此时此刻的吧！
　　 初恋的第一次牵手，那种手指碰触，好似心与心相连的感觉，最让人难忘，也只有第一次牵手才有这样的体会吧。
　　 记得有一次，他因为感冒发烧引起扁桃体发炎。早晨到校后，一个同学站起来跟老师说：“老师，某某同学，感冒发烧了，今天请病假。”老师示意他坐下。而我这一天坐立不安，人坐在教室里，心早已飞到他身边。慢！从来都没有感觉，时间过得如此慢，不知道他怎么样，心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那真是一种煎熬。
　　 放学以后，我胡乱地将书本，塞进书包，撒腿就跑。当我气喘吁吁地跑到他家楼下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并不敢去敲门，我翘着脚抻着脖子望着他家关着的门，好希望他的弟弟能出来，可以问一下，可是一直没有。我来回踱着步，又绕到后窗，还是什么也看不到，心里那个恼啊！
　　 我特别想让他知道我来过，我打开书包，把夹层里平时攒的，买课外书的零花钱都找了出来，去旁边的商店里买了四个红红的苹果，翘着脚，一个一个端端正正地摆放在他平时放书包的那个晒鱼的架子上，可是心情没有丝毫的轻松。原来牵挂一个人是这么的折磨人，心里堵得慌。天色渐黑，我失魂落魄地走回家。
　　 后来想起当时的情形，似乎还有些焦急。
　　
　　 三
　　 时光飞逝，高一的期末考试，他的英语成绩破天荒地考了六十三分，居然及格了。老师、同学、家长都对他刮目相看，而他只是呆呆地望着我看。
　　 其实他是一个寡言的人，同学们甚至给他起了个绰号“老怪”。他只有对着我的时候，才会滔滔不绝，也只有我知道，他是一个博学多才的少年。
　　 那时，电视里正在播放家喻户晓的电视连续剧《射雕英雄传》，我们经常坐在山坡上，他就用“箫”这种乐器吹奏那首主题曲《铁血丹心》，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乐器，是竹子做的，刚开始我还以为是笛子，他很耐心地给我讲解，笛子和箫的区别，其实最大的区别就是笛子是横着吹的，而箫是竖着吹的。我试了几次，都吹不出声音，我看到他撇嘴地嘲笑，我就会撅着嘴撒娇，然后他就会认真地反复讲解吹奏的技巧，我才好不容易吹出一点声音，这时我就故意撒娇举起拳头捶着他的胳膊，我们在嬉笑中感情递进。而他能吹出很多首歌曲，不知道是天分，还是反复练习，我常常用崇拜眼神望着他。
　　 每次他吹起箫那专注的神情，缓而均匀的气息，悠扬飘渺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似乎山林里的鸟雀都停止了歌唱，一起来欣赏这超然的音乐。就连树叶也停止了摆动，蜂蝶也不再翩翩起舞，停落在花蕊中，静静地聆听。整个山林似乎都笼罩着全然的安宁、恬静和美好的气氛中。我也陶醉其中，不愿醒来。
　　 许多年以后，我曾几次，重新走过那段爱情的路，昔日的感动早已不在，山依然是那座山，花草树木依然灿烂，那段土路铺好了木栈道，山谷里没有了回荡的箫声，曾经的小平房早已高楼林立，而我的记忆更加清晰。
　　 那时暑假日思夜想，没有电话，没有微信，我偶尔爬到山顶，望向他家的方向，心想：他会不会像我一样刚巧望着我。然后每天写一篇日记，无论写景、写事，都能想到他。我写作的提高，似乎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终于迎来了高二的开学典礼，开学的第一天，总想找机会聊两句，可是那时候早恋是明令禁止的，我们只能用眼神交流，他塞给我那张约见的字条，是要吐露心声吗？
　　 走出学校刷着黑漆的大铁门，一阵秋日的凉风吹来，拐角处那棵老槐树，飘落一片黄叶，刚好落在我的秀发上，它可是嘲笑我的情窦初开，我不禁抬头望了一眼，撅了一下嘴，绕过老槐树，向那片红彤彤的“老地方”走去。
　　 远远望去后墙角倾斜的一线红，我快走了两步，又放慢了脚，假装矜持得像一位淑女，我差不多快走到的时候，看见他弯着腰在那一片红里寻找着。我本想学他的样子，拍他的左肩，然后出现在他的右边，其实早已被他发现，他瞬间转过头，看到他扮了一个似曾相识的鬼脸，手里扬着几片红红的叶子。
　　
　　 四
　　 这个世界太大，高中毕业，命运的风把我们吹向不同的角落。
　　 从最后一次走出高中校门那一刻起，我们再无往来。我至今也不清楚，那到底是不是爱。其实，爱与不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段懵懂而美妙的经历。对于人生来说，那似乎只是一段插曲，可有可无，也不必去追究来龙去脉，因为人生还有更多的际遇。
　　 经过坎坷的人生，我开始步入所谓的老年生活。说心里话，我不愿老，或许这是每个女人的心境和忧患。是的，老，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多少有些残酷。毕竟，那是美丽的花朵渐渐凋零。然而，可是无论经过了多少年，我一直都没有忘记那片红，偶尔路过那里，也会不经意间拐个弯儿，从那墙角下经过。有时，还会停下来，目光在草丛里搜索，仿佛寻觅什么。其实，我并没有刻意寻找什么，更没有对那段似懂非懂的朦胧情感有更多奢望或者遗憾，只是在期冀能够再遇到一片红叶，像少女时代一样绯红的叶子，但我始终没能寻到。或许，永远也找不到了，但我却毫不沮丧。
　　 其实，那片红叶就是我，就是我的少女时代。既然已经红艳过，那么凋零就并不是对它的否定，反而是一种肯定。由此，我们可以心安理得毫无遗憾地继续凋零，挤出生命最后的瑰丽。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