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风儿吹得温温暖暖的，酥酥软软，花儿已经盛开。正是春天时候，燕子衔泥筑巢，黄莺儿啼叫鸣啭。桃花儿红艳，梨花儿雪白，杏花开得妖妖娆娆，明媚，欢喜。
　　 姥姥的庭院里，有“刷啦刷啦”的声音响起，随着落了一头一身木屑的木匠师傅刨子的推动，一卷卷刨花轻盈地吐了出来。随之，那木头独有的清香飘起，飘散在庭院的各个角落。闲不住的姥姥，笑声脆生生地响起：“付师傅呀，渴了吧，喝口水，我刚刚给你泡下的茶，茉莉花茶呢。”
　　 师傅头也不抬，“急着赶活呢！大娘，谢了，不渴呢。”
　　 姥姥让我称呼木匠师傅为叔叔，称呼他带来的小徒弟为哥哥。那是木匠的儿子，他名字叫豹子，只是“豹子”二字不是刨木头的刨子，是野兽之王老虎往下数的豹子。
　　 豹子虎头虎脑，穿着补丁的衣服，尤其是衣袖补了好几层补丁。他说话慢条斯理，声音有点女孩气息，文静着呢。咋学了这门手艺呢？这与他父亲有直接关系的。
　　 他见了人第一句就说：“不喜欢这营生，为了混口饭吃才学的，父亲的意愿，说要把木匠活儿传下去的。”说这些话，还是背着他父亲。
　　 每天清晨，我还没有起床呢，就听到庭院里有叮叮当当地推刨子、钉钉子锯木头的声音。眼皮好似黏在一起似的，我赖在被子里，一点也不想动。然而，一想到刨花，就突然来了精神，那白花花的刨花，犹如天边的卷云，衣角上的卷云，穿衣镜上的卷云……一卷卷，一层层，铺展着，随心所欲，松软，飘逸。侧耳听听，鸟儿叫得格外嘹亮，公鸡啼鸣声也与从前不同，声音洪亮，啼鸣声拉得很长，尾音好似拉到村庄各个角落，唯恐村里人听不到似的。
　　 “刷啦——刷啦——”有序不乱的刨子声里，好似那些刨花在呼喊我似的。我再也躺不住了，一骨碌爬起，悄悄揭开窗帘一角，看到晨光里一大一小两位师傅在忙碌呢。谁都知道的，这刨花一飘起来，喜鹊叽叽喳喳使劲地叫，人们个个欢欢喜喜的，说明村庄里有人家要办喜事儿了。
　　 那年，我才七八岁大，小舅二十几岁了，要结婚，娶媳妇了。
　　
　　 二
　　 是的，这不刨子声一起，刨花儿一飘，姥姥庭院里各种木匠工具也散放在刨花其间，什么刨子、锯子、尺子、墨斗、凿子等等，早已用得光滑滑乌溜溜泛着岁月的胞浆。
　　 这时候，有左邻右舍的七姨九嫂子，再就是三姥姥四姥姥都来了，移着小碎步，一个个轻轻推开姥姥家的庭院门儿，也都轻轻地笑着，欢天喜地，说着笑着。
　　 姥姥的庭院里，有高高的梧桐树呢，又高又直，很挺拔。此时，正是花时，紫盈盈的花儿，好似一只只小喇叭，又好似银杯、金钟儿。梧桐树的叶子还没有全吐出，花儿却是一串串的，在风里摇曳，散着香气。这梧桐花的香气，好似格外浓郁，传得也很远，每次从外面往姥姥家，总是，还没有看到姥姥家的屋檐呢，倒是先嗅到了梧桐花的香气。
　　 而今，又一种味道散发出，比那桐花味不同，却更具有吸引了。我想，这么些人来到姥姥家庭院，交头接耳说笑着，就是因为这淡淡香气，却不是梧桐花的香，而是这刨花的清香呢。
　　 是的，随着“刷啦刷啦”一声声的响声，庭院里，梧桐树下，早已是白花花的一层刨花铺了一庭院了。树上有紫盈盈的梧桐花儿，妖艳。树下白云似的刨花儿卷儿，淡雅。梧桐花和刨花好似在呼应，风儿一吹，仿佛间，那梧桐花儿、刨花同时发出很轻很细微的窸窣声响，听得人儿心里酥痒，沉醉。
　　 三姥姥先说了句：“嫂子呀，三儿的嫁具总算是开始动工了，日子也看好了，就等着结婚大喜了。”
　　 “是呀，是呀，她三婶子呀，你家良子也该办了吧。别再犹豫了，一年年的，都老大不小了呢。赶快给他们把婚事办了，也好早早着抱孙子呀。”姥姥拍打着一身的面粉锯末儿，脸儿早已笑成一朵菊花儿，边说着，边忙着蒸馍馍。
　　 三姥爷身体不好，常年卧在床上，三姥姥操持着家，日子过得很紧张呢。良子舅舅和我小舅差不多大，都在村子里务农，闲暇时候，也去县城打点零工。村子里的日子都差不多，一家一户都是靠着种地过日子。男孩女孩的大了，自然会有媒人上门了提亲的。也有外村子里的女孩或是男孩的家里托人来村庄提亲的。
　　 四姥姥家的小姨梅子，人长得漂亮，刚刚毕业，不读书了，在家里做些家务活，四姥姥麻烦人去村子里的织布厂说了几次，就去了厂子里织布了。芬还有小夏都喜欢来我姥姥家里找我玩耍。从前她们不太来的，因为她们比我大，玩不到一起的。
　　 细细一想呀，好似自从这木匠父子来给小舅打家居开始的吧。有事没事的，梅子、芬就会拉着小夏来，三个人一来就围着豹子问这问那，还要豹子闲的时候，给她们各自做一个搓衣板儿。
　　 胡同口论辈分叫他舅舅的男孩子，与我年龄差不许多，一个叫顺子，一个叫金来的，也来姥姥家。见了梅子、芬儿和小夏，金来舅舅就说：“两位大姐姐呀，是不是想准备好搓板，带着去婆婆家，将来让老公跪搓板呀。”
　　 梅子脸儿忒儿就红了，看着豹子低下头去，半天说：“才不是呢，金来，就你知道的多，尽胡诌。”
　　 小夏倒是不慌乱，说：“就是，咋的，男人要是不听话，就得让他跪搓板，你也小心呢，这么能闯祸，小心将来娶了媳妇，你媳妇天天让你跪搓板呢？”
　　 顺子好似看出来什么，说：“梅子，你脸红什么？不是相中豹子了吧？天天往这儿跑，小心豹子把你拐跑了。”
　　 他们在互相挤兑着对方，我小又比他们的辈分小，不敢乱开玩笑，只是坐在梧桐树上，摘下一朵朵梧桐花，一瓣一瓣往他们头上散着，心里想着：哇，姥姥村子里真好，刨花一飘不仅喜事多了，故事也多了呢。
　　
　　 三
　　 小舅的家具没打完，就有好几家在等着了。感觉刨子唰唰的声一响，姥姥村庄里格外热闹开来，一个个都喜滋滋的。有人咂下嘴儿说，庄里有人要办喜事儿了，吃喜酒了。有人搓着双手说，咱们也借光去打个桌子板凳啥的，原先的都老掉牙了呢。
　　 豹子父亲和豹子都很开心。虽然豹子不喜欢木匠这一行，但是，他也坚持这去做，而且做的木匠活挺细腻，也结实耐用，手艺还不错的。
　　 那天黄昏，我趴在书桌上写作业。听见梅来了，这次是她一个人来的，进门看见豹子父亲没在，就问：“豹子，你爸爸呢？”
　　 豹子见梅子来了，急忙停下手里活，说：“爸爸去村里六婶家谈谈活儿，忙完了黛玉姥姥家的，就去给六婶儿的儿子秋子做家具了。”
　　 “哦。”梅子听了哦了一声，悄悄地说：“豹子，这是我悄悄给你绣的鞋垫儿，快快垫在鞋子里试一试，看看合适不。”
　　 “不用试的，梅子，一定很合适的。”豹子羞红了脸，或许是幸福的缘故吧，他红红的脸儿，眼睛也异常发亮说：“我给你的搓板上雕刻上了一枝梅花，梅子你知道吗？我最喜欢梅花呢。你也一定喜欢吧。”
　　 梅子听了高兴起来，说：“我当然喜欢了。要不还叫梅子？豹子，太巧了，你是不知道呢，我也是给你绣了梅花在鞋垫上。”
　　 豹子语气有些急促，好似喘不过气来说：“梅子，那我咋舍得垫在鞋子里面，我要把它放在心口，好好保护嘞。”
　　 我听着，心里正是欢喜呢，顺子就跑进院子里来，把他们的话儿给打断了。只听豹子在使劲地推着刨子，梅也不说话了，赶紧把鞋垫藏好，不言不语就走了。
　　 刨花一卷卷从刨子里吐出来，淡淡的木香味儿，随风飘散在小庭院里，慢慢的飘到村庄里的一条条小径，一个个屋顶、院落，总之是绝不落下每一个角落的。
　　 小舅的家具再继续打着，姥姥们每天都会来来往往，还有村庄里的人，陆续而来，真是络绎不绝。姥姥开始张罗着做被褥，打扫屋子，蒸喜饽饽。每天都在忙，人儿却更加精神了，脸上总是喜滋滋的。
　　 我一放了学，就围着豹子父子看他们打家具，这里刨的流光平滑，那里雕刻得逼真玲珑，什么喜鹊踏梅花，什么牡丹一对飞蝴蝶，什么荷花水面双鸳鸯……
　　 豹子父子在村庄里做了很久木工活，好似大半年吧。最后还是走了，因为他们就是这样的工作性质，不可能停留下来的。姥姥说木匠这行当，是踩百家门吃百家饭的，下一站，不知到什么地儿去呢。
　　 豹子走了，梅子心里一定很难舍吧？为什么不带着梅子一起走呢？看到梅子依旧在村庄里，我想他们肯定有约定的，或许条件不允许吧。会不会迟早有一天，豹子会回来娶梅子呢？竟然替他们着起急来，有说不出的一种心愿来，只好暗自祝愿有情人终成眷属吧。
　　 尽管，离开姥姥家好多年了。然而，那刨花一直美丽在心底里，木香飘散在肺腑深处。那片片刨花，就好似村庄的云彩一样，悠悠飘逸，舒展，自由。挥之不去，拂之又来，飘在我记忆里的村庄头顶上，那般吉祥，喜气，又充满甜蜜，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