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寂寞江心屿(散文) ——一个诗意生长的地方
一
知道江心屿,似乎是很早以前的事了。还是孩提时,父亲就跟我说起过江心屿(我们那一带,称江心寺)。之于僻远乡下山头,能去温州(市区),是了不起的奢侈行举。彼时他是拖拉机司机,去过不少地方。那不经意诉说中的远行,是我童年对父亲最长的敬意崇拜。
记忆印象中,去温州是一定要去江心屿玩耍的,否则就相当于没有去过一般。而这种印象的深刻,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彼时,村里许多青年人都去温州打工,通常过年回来,也多提起去过江心屿玩耍。至于江心屿风光如何,倒没太多描述,也无需如何描述,只是着重提起去玩过就可以了。
可以说,在很长的一段日子里,对于江心屿,至少在我的内心深处,是等同于温州的。不到长城非好汉,江心屿就是温州的长城,或者更准确地说,类杭州的西湖,是文化地标式的存在。亦如同我家村子门前的那条溪流,无论时光如何滚落山头,皮开肉绽面目全非,只要触手入水温柔就会化作绸缎包裹伤口熟稔如初。那种归于心头所好的永恒,分明是一根刺,在每一个地方柔软处,都有扎在那里。大而化之,则可以是一灯塔,一雕塑,甚至是一岛屿,无非是故乡他乡,其实都是类同的。
第一次去江心屿,也已晚也。大概是参加工作多年后的事了。在我知道江心屿的时候,不知有鼓浪屿。而我初上江心屿的时候,鼓浪屿已名声大噪,江心屿则已是一截寻常烟霞,一段普通潮音,于我或是,儿时情怀长,暗寄浓难消,但此时我耳边聒噪的,已是五马街,银泰大楼,时代广场……
记得轮渡是飞快的,不是速度,而是这边还盘算着抢个好位置坐下,屁股下凳面凉气都还未散去,就已抵达了。
有寺,曰江心寺,东塔西塔位于两旁山麓上。整个大概还是逛公园的感觉。公园是不用买票的,但这里要买门票(含船票)。
江心屿的风光景色,其实不差。两岸高楼起,一屿瓯江生。有古塔名寺,池柳鸣禽,江潮拍岸,落日披霞,只是,我已去过了杭州,去过了西湖,便恍惚觉得,文化地标不应该是这样子的。自然,江心屿也不应该是这样子的。
那江心屿又应该是怎样子的呢?
二
把时光翻到晋末刘宋的片段,节点大致是公元422年左右,彼时温州,虽有行政区划设置永嘉郡,但相对于杭嘉湖平原上的绍兴会稽世家繁华,还是蛮荒流放之地。瓯江潮水长涨长消,江心屿上月圆月缺,沙鸥影绰,人烟渺至,于是动植相链,野蛮生长。
又是日圆天心,一位高髻长须,衣袖飘飘的神仙般人物,忽然现于江上,其时风悠浪缓,扁舟一叶,波痕行进,目指就是江中的那片孤屿。他叫谢灵运,彼时永嘉郡太守。来永嘉任职,于他而言,只是政治失意的一次流放,放荡形骸之外,此间生活几乎就是游山玩水。史载:出守既不得志,遂肆意傲游,遍历诸县,动辄旬朔(十天半个月),理人听讼,不复关怀,所至辄为诗咏致其意。
纵观历史,如果仅从政治的角度来看,谢灵运只是一个野心远远大于能力的纨绔望族子弟,出生王谢之家,却把自己生生作死。不过在文学上,又的确有恃才傲物的资本,有“文章之美,江左莫逮”的评价,甚至达到“每有一首诗至都下,贵贱莫不竞写”的盛况风流。而谢灵运自己也毫不客气:“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占一斗,天下人共分一斗。”
在后世,更是被追捧为山水诗鼻祖。在当时著名评论文章《诗品》中,陶渊明的诗被列为中品,谢灵运的诗则被列为上品。而后更是收割粉丝无数,诗仙李白也是谢灵运的迷弟,“脚着谢公屐,身登青云梯”,不仅对游山玩水的行为艺术上进行追随追捧,便是连登山设备也进行高仿。
可以想象,这样一个人来到温州,对彼时当地百姓生活是没有太多影响的,不过于千百年后,他在温州留下的诗文笔墨,已是这个城市,乃至更大地域的脉动热流,山水冰凉处,因有这温度潜伏,便有了随处诗意冒芽的能量栖息。只要有心顾全,便会茁壮成长。
当谢灵运踏上江心屿时,觉眼前景致,与别处山高水长,又是别有一番风味,于是游兴逸发,占诗一首:……想象昆山姿,缅邈区中缘。……
此前,江心屿,江水滔滔隔岸遥,草长鸥飞无人识。此后,一首诗在江心屿种下,云日辉映,空水澄鲜。头角已露,绵延可期。
三
江流百年,弹指瞬间。
三百多年后,时代已进入了大唐盛世。
这一天,江心孤屿又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这位客人并不显赫,相对于三百多年的谢灵运,相对于他的望族子弟太守身份,他只不过是一寻常游客。但与谢灵运一样,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诗人。
千余年后,他的一首《春晓》,可谓童叟皆知家喻户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花落多少不知,但孟浩然一定是知道的。
是的,他就是孟浩然。与谢灵运一脉相承,属于山水诗派,只是与谢灵运仕途失意不一样的是,孟浩然除了充当过幕僚这样的角色,一生从未入仕。
传说,孟浩然本来是有入仕的大好机会的,他与名相张说关系匪浅,张说曾私邀其入内署,适逢玄宗至,孟浩然惊起避床下,张说不敢隐瞒,向玄宗如实奏闻。彼时,孟浩然诗名已动天下,玄宗亦有耳闻,命出见之以证诗才,孟浩然自诵其诗,至“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之句,玄宗不悦,说,卿不求仕,而朕未尝弃卿,奈何诬我?于是,一语成谶,孟浩然就真的被终身弃用了。
或许,传说总是有着太多的承转起合,意外与巧合常是一波三折,而在现实中,转折往往要缓慢许多,但命运在漫长时光中蹒跚前行,又比起传说更有着沧桑刺目的凸显。尽管青壮期间有志于仕途,且望穿后,纵然邀月对酒成三人,还是山水有情觅知音。最终,孟浩然选择了自我放浪,世俗名利不容我,且歌且吟且前行。也不知哪里去,亦不知哪里回,但有诗心在,终归有知己。
开元二十年(公元732年),孟浩然求仕无果,于是又开启了浪迹天涯的模式,寻山访水,这一路,就从长安到了永嘉(温州)。而到了永嘉,自然也就想起了谢灵运,想起了谢灵运在永嘉山水留下的诗行踪迹,也想起了那孤悬江中的岛屿。他只是一个纯粹的诗人,没有权贵名头显赫资质,他的到来是悄无声息的。还好,他在温州有一个好朋友,叫张子容,曾与他一起隐居鹿门山,也算志同道合。彼时,张子容因故被贬,在乐城(乐清)任县尉,知道老朋友前来的消息,自然是要款待一番。
老朋友是知道老朋友心思的,当老朋友带着老朋友登上江心屿时,一个是才子落寞,一个是官员流放,天涯沦落,唯酒解愁。而酒酣时,共题诗,把愁绪结成柳絮,在潮声中放飞自我。
对于诗人的到来,江心屿一直是沉默着,或有浪起,或有风吟,或有虫鸣,那都是沉默的一种表示方式。但这样的沉默,抑制不了它内心真实的澎湃,女为悦己者容,而江心屿则在为懂它的诗人,含情静待,千秋百载,风雨不悔。
屿孤,日落,霞飞。诗人一定想起许多,许多往事,许多感慨,应草木而生,随江流而去。他乡遇故知,孟浩然不禁诗意阑珊,涌上心头:
逆旅相逢处,江村日暮时。
从山遥对酒,孤屿共题诗。
继谢灵运后,江心屿与诗歌的宿缘,又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后来,唐宋八大家之首韩愈也来了,自然也少不了题诗:
朝嬉孤屿南,暮嬉孤屿北。
所以孤屿鸟,与公尽相识。
相对孟浩然的惆怅几许,韩愈则欢乐了许多。而盛唐以来,诗风鼎昌,又受谢灵运影响,不少诗人,都用笔墨结缘了江心屿,甚至没有证据曾经来过江心屿的,都留下了相关的诗文,其中自然也少不了迷弟李白:
康乐上官去,永嘉游石门。
江亭有孤屿,千载犹遗存。
康乐公,是谢灵运的世袭封号。诗里的意思,不言而喻。而李白的迷弟杜甫也紧跟大哥的脚步,赋诗云:
孤屿亭何处,天涯水气中。
故人官就此,绝境与谁同。
杜甫的诗,怎么看,就是对李白的隔空应和。既然白哥这么推崇,俺也想去看看啊。当然,杜甫比不得李白潇洒,有时想去看看,也就是想去看看而已。
于江心屿而言,你来或不来,只要心里有了记挂,宿缘就已种下了。而换个角度,不论其他,当中国诗歌史上的高峰数座,以迷弟的姿态向江心屿投来目光时,就注定,谢灵运在此间种下的诗心,会是蓬勃孤屿,茁壮诗林。
安史之乱爆发后,盛唐在无边战火中褪去了繁华自信,民众在乱离中对强大附身宗教的渴望如原之草,佛教益发兴旺,建寺盖庙,蔚然风尚。
江心屿地理位置,以及诗文闻名,无疑是浮屠的胜地佳选,于是,在安史之乱百余年后,公元866年(唐咸通七年),于西山东麓建净信禅寺。
公元969年,又于东山西麓建普寂禅寺,并先后建东塔、西塔。
名屿古刹,相得益彰。兹此,诗文风流,络绎不绝。
四
繁华之极,是在南宋之始。
公元1130年(南宋建炎四年),江心屿又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他,就是宋高宗赵构。此前,这位被金兵吓破胆的跑路皇帝,一路奔逃,从南京逃到扬州,又从扬州逃到杭州,然后到绍兴,宁波,定海,最后从海路躲进了江心屿的普寂禅寺。
有意思的是,赵构并非一直胆小。北宋靖康元年(1126),金兵围困开封府,要求皇子带队前去议和,二十岁的赵构主动请缨,前往金营谈判,期间,金营受到宋兵偷袭,金方斥责宋方使者,同去的大臣张邦昌吓得屁滚尿流,而赵构却是一脸淡定,镇定应付。以至于金方怀疑赵构是假皇子,强烈要求换一个真皇子过来谈判,就这样,赵构得以回朝。至于换过去的皇子与张邦昌,则在割地暂时议和后,留在金营当了人质。
公元1127年,金兵攻占开封府,虏徽宗、钦宗而去。史称靖康之变。于是,已是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赵构在南京应天府登基,是为南宋,年号建炎。一开始,也是积极主战,但因用人不当军事失利,节节败退的赵构终于心态崩坏了。特别是在一次兵变被废后,虽然有韩世忠、刘光世等勤王得以平定,赵构便成了惊弓之鸟。苟安杭州,他甚至写信给金方,表示自己已经无路可走,跪求对方放过一马。当然,金兵没有答应,继续挥师渡江南下。而赵构则逃得比金兵更快。
从初生牛犊到惊弓之鸟,三四年的时间,不长也不短,但说真的,赵构是真的被打怕了。从内心深处,真切感受到金兵强大的恐惧。以及作为王朝的最高领导人,那种无力回天的无助。有人说,后来高宗诛杀名将岳飞是怕迎回徽钦二帝,在某种意义上说,这种心理或许也偶有浮起,但在内心深处,赵构压根不相信宋王朝的将领能真正击败金兵。之所以有风波亭蒙冤,更多还是怕将军拥兵自重失去控制。岳飞干涉立嫡是其一,更何况牺牲一个岳飞能换来所谓的苟安,在高宗看来也是一笔合算的生意。最是无情帝王家,在皇帝眼里,除了自己,谁都可以是家天下利益转换的筹码。
话题有点扯远。且回过头来说,赵构避难江心屿,在普寂禅寺提心吊胆的日子,或多有祈求佛祖护佑平安,但对江心屿的诗情画意,估计一时也无心欣赏唱和。不过,作为一个王朝的皇帝,他的到来,还是给江心屿带来了某种无上荣光。
这年夏天,金兵撤离江南,赵构终于得以回到了临安。南宋王朝,也算临时安定了。而对于江心屿,赵构也并没有忘怀。
公元1137年,僧人清了奉诏来到江心屿设坛传经,并率众填塞中川,从此东西合二为一。填塞处,建寺,为中川寺,赐封江心寺。奉高宗道场。
江心屿终于达到了一个繁华的巅峰,江流屿中皇家寺,风起诗涌骚客潮。因为皇帝到此一住,自然也引来王朝文人骚客的朝圣热潮。于是,江心屿也见证了一个王朝的回光返照偏安一方,直至余光散去黯然销魂。
王十朋(1112~1171),这位出生温州本土的状元郎,未仕之前,是清了法师方外之交,曾在江心寺闭关研读。
或许是听多了潮涨潮落,看多了云卷云舒,于是,江心寺的山门前就多了一副绝妙楹联:
云朝朝朝朝朝朝朝朝散;
潮长长长长长长长长涨。
此后岁月,游客络绎,而站在江心寺山门前,你一抬头,就可以看到云海无边,潮音无界,于一段文字里舒卷,在一副楹联里涨落。
除了这副千古名联,王十朋也写有关于江心屿的诗文,但类于“圣主南巡驻六飞,邦人咫尺见天威”之类的颂圣诗句,便也就可有可无了。
此后,大约公元1158年左右,大诗人陆游(1125~1210)也来到了江心屿。并在江心寺僧房壁上题下:
卧听鼓角大江边,也与史君同愜意。
主薄孤舟冷不眠,史君千骑驻霜天。
彼时,陆游初入仕途,任宁德主薄,循着谢灵运的足迹,来到了江心屿,恰好新任永嘉太守(史君)也宿在江心屿,于是就有了这篇所谓的游戏之作。
陆游与温州关系匪浅,甚至有考证认为,陆游初任主薄是在瑞安。学术之争,留待时间。但不管如何,陆游来了,在霜起秋深时,来到了江心屿,并至少住了一宿,虽然冷得有点睡不好觉,但还是听到了鼓角样的大潮,也听到了一个初入仕途者展望前程的汹涌心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