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轰隆隆……”一串惊雷在房顶炸开。老旧的宿舍玻璃仿佛要被震下来一样，紧接着，一道狰狞的闪电划过夜空。借着闪电的亮光，多多看到影影绰绰的树木，似鬼魅一般，在暗夜里疯狂地扭动着，撕扯着……
　　 又是“轰隆”一声，铺天盖地的大雨，裹挟着着怒吼的风声，气势汹汹摔打在瓦面上，窗户上，地面上……电闪雷鸣，狂风嘶吼，大雨如注，外面狂躁地响动，让多多心惊肉跳。
　　 闪电划过天际，亮光特别刺眼，也让多多心里瘆得慌。多多赶紧拉过窗帘，把窗户捂严实。这么恶劣的天气，还是多多来上海这些年，第一次遇到。晚上十点钟，多多从工厂下班出来的时候，还月朗星稀，清风拂面。
　　 多多无奈地摇头叹气地说:“这鬼天气，真是让人防不胜防，一面好好的，现在说下就下，还盆泼桶浇一般。也不知道，车间旁边，小树林里的几只流浪猫躲好了没有，本来就瘦骨嶙峋的，要是再经雨淋，那样肯定会没命的。”
　　 “窗外的雨嘀嗒，我的心乱如麻……”就在多多胡思乱想的时候，手机音乐铃声响了。多多心里划过一丝暖流，难道有人知道她一个人在宿舍里，担心她害怕，大晚上特地打电话过来关心关心？
　　 多多拿起手机，原来是爸爸打过来了。看到是爸爸的电话，多多心里的火苗瞬间暗淡下来。爸爸打电话过来，肯定是妈妈打牌又输钱了，在拿爸爸出气，爸爸身边没有人诉苦，只能打电话和多多说几句。这些年确实也苦了爸爸，当初要不是爸爸背地里放自己出来，现在都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接通电话，多多低低地叫了一声:“爸，这么晚了，找我有事吗？”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传来多多爸爸疲惫苍凉的声音:“多多，下班了吧？打电话是要说你妈，你妈快不行了……”
　　 “爸，您没有说错吧？她怎么会不行了？她不是胜斗士吗？镇里上上下下有谁斗得过她？”多多提高音量，满嘴讥讽的语言。
　　 “多多，你妈是真的不行了，我怎么会拿这样的话骗你呢？医生都下了病危通知，说就这几天的事了。”多多爸爸努力陈述事实。
　　 “我挺好奇的，还有谁能把她气的不行了？不是一直都是她在欺负别人的吗？”多多好奇，谁能有这么大的本事。
　　 “是……是我，是我，这次是我把你妈气成这样的。”多多爸爸结结巴巴地说着。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爸爸你一向都是怕她的呀？怎么也壮起胆和她对着干了？”多多一点也不相信这是事实。
　　 “多多，其他的就不追究了。你回来见你妈最后一面吧！我知道，她对不起你们俩姐妹，你们都恨她，但是，毕竟你们是她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来的，没有她，就没有你们呀，没有养育之情，还有生育之恩啊！回来送她最后一程吧！她现在已经不能说，也不能动，更不能打骂你们了。”多多爸爸在电话里乞求多多。
　　 “我们都十年没有见面了，她未必想见我，这都是爸爸你一厢情愿吧？”多多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的问爸爸。
　　 “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妈妈心里还是有你们的，她只是想有一个儿子想入魔了，你就看在我的份上，回来看看吧！”
　　 “那好吧，等她走了，我就回去送她一程。多”多不忍拒绝爸爸的乞求。
　　 “好吧，你随时等我电话，你一定要回来啊！”多多爸爸不放心地嘱咐多多。
　　 “好的，爸爸，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现在也不早了，挂电话的了啊！”多多说完，就挂了爸爸的电话。
　　 挂完电话，多多心里突然轻松起来。她走了，终于可以回去了，出来十年，家乡的样子都快忘记了。早就想回去看看，但是一想到妈妈尖酸刻薄的语言和随时挥舞的棍棒，还有拿自己换彩礼钱的事，多多就不能原谅，也不愿回去。
　　
　　 二
　　 多多出生在湖北一个风景秀丽，交通闭塞的小镇子里。
　　 小镇四面环山，翠色连波；山脚下，有一方水库，长年水波潋滟。青山、人家、炊烟，倒映在绿水里，俨然一副世外桃源图。镇子里，人口不多，也不富有，但大家伙都很善良，过得也和和美美。
　　 多多有一个大两岁的姐姐，姐姐在十多年以前，忍受不了妈妈的打骂，出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也没有人知道她在哪里。
　　 多多爸爸叫德良，妈妈叫桂花。德良是一个老实巴脚的手艺人。人们都挺喜欢他，但是，因为桂花名声在外，镇子上的人也不敢随便搭讪，怕一不小心，就惹祸上了身。
　　 多多妈名字叫桂花，可人一点桂花清雅的气息都没有。长得肥胖油腻不说，还整天蓬着一头乱发，不是酒气醺醺的麻牌赌博，就是张着一口大黄牙，唾沫飞溅着和张三家吵架，李四家骂娘。再就是输钱了，打骂自己的两个孩子出气，踢打德良更是家常便饭。
　　 桂花这次出事，确实是德良惹的祸。
　　 德良有个哥哥，好几年前生病去世了，丢下刚刚成人的侄子和嫂子玉娇相依为命。现在，侄子读书出息了，还在城里买了房，结了婚。本来想把老娘接到城里享福，怎奈老娘说在农村住习惯了，说啥也不愿意去城里。侄子没有办法，只好回老家给老娘新建房子，让老娘在老家安享晚年。
　　 哥不在了，侄子帮嫂子新建房子，德良这个做叔叔的本应光明正大的去帮忙，但是慑于桂花的脾气，一直不敢明目张胆的帮忙，只能趁桂花还没有起床的时间，帮忙把把关。
　　 德良是镇上方圆几里有名的木匠。小镇上，一般人家起房子，都要请德良过去帮忙，指点指点。侄子房子起的差不多，眼看就要上檩子，侄子首先想到要请德良叔叔过来，让叔叔帮着看看，调调檩子。
　　 天蒙蒙亮，侄子趁桂花婶娘还在睡觉的当儿，偷偷溜过来找德良叔叔，说想请他过去帮忙看看放心些。德良当然满口答应，德良知道，桂花只要晚上打牌，上午就要睡到中午才起床。只要赶在中午之前，帮侄子把檩子调好，就万事大吉了。
　　 这一次，德良失算了。
　　 桂花睡到八点多钟，突然被一泡尿胀醒了。桂花睡意正浓，根本不想起来上厕所，想着憋到中午算了。可是，桂花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不能入睡，没有办法，只好嘀嘀咕咕爬起来上厕所。
　　 桂花恬着一双底都磨穿了的拖鞋，眯着眼睛，一只手提着松垮垮的睡裤，一只手捂着肚子，横冲直撞来到屋后的简易厕所里。解决完肚子里的尿液，桂花伸手抓了抓头上的乱发，又舒服的伸了伸懒腰，正准备猫腰进屋的时候，桂花抬眼瞟了一下隔壁正在新建的房子。
　　 这一瞟，可就坏了大事儿！桂花看到德良正趴在隔壁新建的墙垛上帮着调檩子。
　　 这还了得！隔壁的这对母子，可是桂花的“仇人”，玉娇那个臭婆娘自持生了个儿子，天天在隔壁膈应人，该死的婆婆还帮着这个不要脸的婆娘怼她。还有那个小杂种，不但人长得灵醒，还不晓得是得了哪个仙人指点，读书像坐火箭一样，“嗖嗖”往上串，就在那个死鬼去世的前一年，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学，喜得一家老小，天天在家里哟哎子哟，拿腔拿调，只差把桂花气得吐血。
　　 再看看自己家里，两个不争气的丫头，现在人全不见，都不知道死哪里去了。
　　 桂花越想越气，抓起厕所边上的一根长竹篙，像疯狗一样扑了过去。
　　 “德良，你这个挨千刀的！不在自己家里做事，跑到别人家里帮忙，你是不是想气死我！”桂花气吼吼地拖着臃肿的身体，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连滚带爬冲了过去。
　　 “德良，快跑，快躲起来，你家里的母老虎扑过来了。”其他帮忙的人，听到桂花鬼哭狼嚎般的声音，吓得赶紧提醒德良逃命。
　　 这时，正趴在墙上聚精会神调檩子的德良，也看到了桂花，心里暗叫，不好了！赶紧顺着梯子溜到地上，撒腿就跑。
　　 桂花笨重的身体，哪里跑得过腿脚细长的德良。等桂花冲到墙根下，德良已经溜走了。
　　 桂花找不到德良，丢了手里的竹篙，一边跺脚，一边把双手拍得震天响。“玉娇，这个不要脸的婆娘，自己的男人死了，不安分守己，还来勾搭我的男人帮你做事，你肯定不得好死。”
　　 桂花唾沫飞溅骂了半天，也没有人敢出来劝一句。桂花看没有人出来接话，又拿起竹篙，在新建的墙上乱捅一气，扬言要拆了玉娇的新房子。
　　 德良就躲在附近，听桂花说要拆房子，吓得屁滚尿流的跑出来，低声下气央求桂花:“我的祖宗，我的姑奶奶，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你消消气，要杀要剐随你便，求你不要在这里闹了……”
　　 桂花看德良出来了，马上冲出去倒在德良面前撒泼打滚，哭爹喊娘:“老子嫁给你这个窝囊废，倒了八辈子血霉，你没本事弄不出儿子来，还害得我在镇里抬不起头，被人欺负，你不但不帮我，还帮着外人欺负我，我不想活了，呜呜唔……”
　　 德良被桂花骂得狗血淋头，也不敢吱声，只是一个劲的拉桂花回去。桂花哭喊累了，就在地上躺着装死不动。
　　 大热天的，德良担心桂花躺中暑，就对桂花说:“回家里躺着吧，休息一下了好去打牌，弄迟了就赶不上桌了。”平常只要说赶不上桌，桂花会爬起来就跑。可是，这次不灵光了，桂花好像下定决心要和德良死耗到底。躺了一会，又爬起来，跺脚拍手地骂，能骂多难听就骂多难听。
　　 德良看桂花没有熄火的样子，也不想和她纠缠，准备回去弄点饭吃了出门干活。还在气头上的桂花，看德良又想溜，一把扯住德良厮打起来。德良躲都来不及躲，硬生生被桂花按在地上。被按在地上的德良，不敢抗争，也不敢还手，只是用两只胳膊抱着脑袋，等桂花出气。
　　 桂花打着，打着，突然倒在地上不动了。做好准备接受狂风暴雨的德良，一看没有了动静，急忙爬起来看桂花，发现桂花已经两眼紧闭，脸色苍白的倒在地上。德良吓得一激灵，赶紧喊正在干活的侄子:“浩子，浩子，快来，快过来看看，看你婶娘怎么晕过去了？”
　　 听说桂花晕过去了，玉娇和其他做事的人，也赶紧停下手里的活跑过来。
　　 “不能动，不能动，这症状应该是脑出血，不要乱动，赶快让浩子开车送到县医院去。”有懂常识的人，提醒德良不要随意摇晃桂花。
　　 浩子火急火燎地把车子开过来，在众人的帮助下，七手八脚的把桂花抬到了车上。
　　 到医院一检查，正如那个人说的，桂花是因为脑出血晕过去的。
　　 经过拍片，专家会诊，医院给出了结果，同时下了病危通知。脑出血分两种类型，一种是脑部周围出血，一种是头部中间出血。大多数患者是在脑部周围出血，这种抢救过来的机率比较大。可是，桂花属于后者，出血部位在脑部中间，这种情况是很危险的，即使手术成功了，也很难脱离危险。
　　 德良听了医生的话，不知所措跌坐在地上。虽然平常很不待见桂花，甚至可以说有些恨她，如果不是桂花飞扬跋扈，无理取闹的折腾，自己的两个女儿怎么会这么久不回来。但是，当德良听医生说桂花不行了，德良心里还是很难过。
　　 想起女儿，德良也想起一件事来。德良想，等二女儿多多晚上下班了，一定要给她打个电话，让她回来见桂花一面，毕竟母女一场。大女儿出去之后就联系不上了，只有多多还偶尔打电话回来问候一下自己。看来，也只能让二女儿回来给桂花送终了。
　　
　　 三
　　 多多挂了爸爸电话，发现宿舍外面，已经风停雨住了。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怎么也无法入眠。之前的那点轻松，也跟着外面的风雨一起消散。接踵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悲伤和失落。
　　 多多从出生的那一刻，就没有被桂花待见过。桂花生下大女儿，取名盼盼，就是盼望下一胎能生儿子。盼盼刚生下来，桂花还是喜欢的，毕竟是自己的第一个孩子。
　　 左等右等，等了两年，才怀上多多。怀多多的时候，怀相和怀盼盼的时候有些不一样，桂花在心里暗喜，这一次，一定是个男孩。哪知道，等啊，盼啊，等到生的那一天，发现又是一个女孩。
　　 多多生下来的时候，非常漂亮。脸蛋粉粉嫩嫩，眼睛又大又圆，像天上的星星一样，亮晶晶的。可是，这么漂亮的女孩，桂花看都不想看一眼。桂花唯一为多多做的一件事情，就是给她起了个名字。多多，一个名字，两重意思，是多余，也是希望后面多生儿子。
　　 多多生下来，桂花就没有规规矩矩管过一天。都是德良既当爹，又当妈，就连下地干活，德良也用背篓背着多多。
　　 后来，桂花接连怀孕几次，每次桂花都想尽一切办法找人鉴定男女，是女孩就去医院流产。中途，德良劝过桂花多次，要桂花不要折腾了，女孩就女孩，只要用心养，一样招人喜欢，更主要的是担心她弄坏了身子。桂花哪里能听得进去，每次德良一开口，桂花就跳起来骂:“古人说得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懂个屁！”
　　 就这样过了几年，桂花也没有气馁，想着只要不放弃，总是能生出儿子来。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就在桂花一股作气想要儿子的时候，国家政策下来了。有一个男孩的，不允许生二胎，两女户的不允许再生。政策一下来，桂花彻底崩溃了。
　　 从此以后，桂花每天不是酗酒骂人，就是赌博麻牌。家里能变钱的东西，都被她拿出去卖了。输钱了回来，就打骂两个女儿:“我怎么这么倒霉，生了你们这两个赔钱货，让我后继无人，让我这辈子都抬不起头来。”桂花最恨的还是多多，她觉得，如果不是生了多多，自己就还有机会再生，现在两个女儿，国家政策不允许，彻底断了自己的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