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风，并不温柔，刀子似的，割在人脸上生疼。
　　 河岸上光秃秃的，没有一点春天的意思。远处的渭河在它千年的沉默里，继续沉默着。这是一个早上，时间大约八点钟左右。在新修的滨河公园里，有一处长廊，拐角处修得像一个亭子，大家围坐在一起，摆好乐器，开始演奏秦腔了。
　　 我是极不愿意听这种声音的，秦腔的音乐没有那种优美感，听起来像是吵闹，乱糟糟的。也因为我的姐姐就是一个专业的秦腔演员，我经常听见她阴阳顿挫的唱腔，旁若无人地演唱，那是她在练声，吊嗓子。我听惯了这些，心情好的时候还可以听上一两句。心情坏了，感觉像是火上浇油。
　　 我经常去滨河公园，是因为想找那种清静的感觉。城市里的烦闷，生活中的压抑，常常促使我走到这里来。这里地势开阔，宽阔的河面一望无际，近年来又修了这座公园，人为的添了很多景致。新铺的水泥路弯弯绕绕，两旁又栽了许多风景树，一到春天，各种花卉错落有致。我喜欢在这样的路上行走，迎面微风吹拂，空气清新如意。这是和大自然最亲密的时候，像小时候的田野，那种自由自在的感觉又回来了。
　　 但这个季节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春天还没有正式来到，花卉也没有，树木更显得萧条。只有那些万年青有气无力地，把没有生机的绿色展现给人们。特别是今天，风又冷嗖嗖的，我一个人转了一会，便拐到长廊这边来了。这里人多，好像一热闹冷也被吓跑了。我正欲享受这份安逸，那边的秦腔响起来了。围在他们中间演唱的是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女子，我斜眼看了看她，搽脂抹粉，涂着红色的嘴唇。
　　 我正欲走开，但比她的声音吸引了。她不像我的姐姐那种，有着女人委婉般的唱词，流水似的音域。她的声音完全是苍桑的、雄浑的，像是一个男人，沉闷压抑时的怒吼声。我不懂她唱的是哪一折子的戏，对于秦腔，我看得很少。小时候在庙会上看过一些穿戏装的表演，但那些男男女女即使花了妆，也一眼就知道。有白脸的、花脸的，有哀哀怨怨的大家闺秀，也有留着长长的胡须，背后插着很多小旗，一看就是一个能打能杀的将军。我喜欢看这样的戏，中间会有很多小兵打来打去，有翻跟头的，有就地打滚的，有跳起来在空中变成一个大大的“大”，那姿势很是威风。
　　 但今天这个女人的唱腔，没有那样的风采。她只是干站在那里，除了手上一些小动作以外，身体并不来回走动。出于好奇，我便挤在跟前，一字一句地听下去。她的面前竖了一个话筒，声音在身后的音响里。我听不清她唱的是什么，只听见周围的音乐，咚咚锵锵响个不停。再看那些伴奏的人，有眯着眼睛的，随着手在乐器上的拨动，摇头晃脑沉醉在自己的音乐里；有抬眼看那唱着的女人的，聚精会神伴着她的一字一句，手里的乐器也跟着高低起伏。此时她的唱腔，就像是指挥家手中的指挥棒，紧要处铿锵有力，细微处如落花流水。到了要命的时候，那女人的声音高喊出来，简直是惊涛骇浪了。
　　 我知道秦腔的这一种，大约是花脸唱的，那都是些粗人，上阵杀敌就需要这种气势。再说了，西北的秦腔本来就是粗犷的。这里少山多平原，气候干燥、四季荒凉，没有那种阴柔矫作，江南烟雨。况且西北人的性格豪爽，说话干净利落，三言两语能解决的事，绝不拖泥带水。这些不但表现在秦腔里，平时言谈举止也是这样，开门见山，畅所欲言。能大声，绝不细语；能喊叫，绝不低声下气。
　　 我是深有体会的，像那些咬耳朵，背地里说闲话的人，我是做不来的。我喜欢打开天窗说亮话，不喜欢鬼鬼祟祟。有时遇到那些不顺眼的事，我也会大喝一声，管他是谁的错，先制止了再说。有时自己心里不痛快了，就想大吼几声。对着辽阔的800里秦川，对着宇宙苍穹，对着凛冽的西北风，把自己心里的压抑吼出来。只要听见了回声，我就能心满意足，那发泄后的畅快，就像抖空的麻袋，顿时觉得轻松了。
　　 现在这个女人吸引了我，她狠狠地唱着，完全就像是我今天的心情。冷还没有结束，春天还不知道在哪里？绿色积攒着爆发的力量，没有蓬勃之前也是压抑的，像困住的兽，浑身不舒服。看那些树的枝条，带着渴望的颤抖，就跟我的感觉一样。他急需要春风，像火药桶的捻子在点燃之后，就等着那惊天动地的炸响。我被那冬天的沉默压抑的太久了，也在这凄寒冷酷里熬了许多时候，渴望春天的到来，真有些等不及了。而这个时候最让我想做的事就是大吼一声，对于冬的呵斥，对于春的呼唤，对于渴望的明天，我禁锢的心，也随着这一声呐喊，而热烈奔放了。
　　 我觉得这样表达最容易让人兴奋，完全没有那种做作，小心翼翼的担忧。人就该这样，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拉倒。想做什么自由自在，在广阔的天地里，在浩瀚的宇宙中。也许这一声呐喊，它能连接时空，缩小宇宙；也许这一声呐喊，它能振奋人心，抖擞精神。把人从渺小变得强大，从担惊受怕变得顶天立地。
　　 她还在继续唱着，而我的心思已经随着她的唱腔在天地间飞奔了。我想象她所表演的那个武将的风采，此时正跃马疆场，面对大兵压境，十面埋伏。现在，只能正背水一战，置之死地而后生；现在，已到了决定胜负的时候，“胜者为王败者寇”“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为打下的江山，壮怀激烈，也为战死的将士，黯然神伤。这是一个热血男儿的英雄本色，这是一个大丈夫大壮士侠骨柔肠钢筋铁骨。我从来没有这么仔细的听过秦腔，但就在今天，完全折服了。那将军可能就是我，见惯了刀光剑影，历尽了血雨腥风，在枪林弹雨中挺到了最后。他看到了曙光，赢得了胜利，也走向了辉煌。
　　 谁的成功都不是风刮来的。就像春天，也是在经过无数次严寒之后，才会绚烂多彩。我着急什么呢？又何必把自己弄得这样晦气。生活需要宽容，日子需要适应，没有做不了的事，也没有过不去的坎，而且坎坎坷坷本来就是一场历练。所以又何必斤斤计较，这个多，那个少，多了又能多多少，少了难道就不能活了吗？生活是珍贵的，相对于生命来说，也只是一个附属品。所以生活中，没有必要的事就不必去做，没有意义的感情就不必去坚持。开心一点多好，冬天会走，春天会来，再冷的严寒，终将是过眼云烟。
　　 很庆幸今天听到了这段秦腔，荡气回肠，让我把心里的压抑，一吼而尽。虽然我的嘴是闭着的，但我的耳朵里却灌满了她的声音。那慷慨激昂的声音，听得带劲，喊得彻底，所以那兴奋也来得舒畅，来得更有力。
　　 严冬过后，春天还会远吗？也许明天，也许后天，也许就在转瞬之间，当你抬起头，她正笑脸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