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愿】履痕(征文·散文)
一
奶奶去世差不多五十年了。关于奶奶的许多记忆早已模糊不清,唯独她那双三寸金莲,以及妈妈讲的那个故事,一直深藏在我的记忆深处,不时清晰地浮现出来。
从三岁到将近十岁,六年多的时间,我跟奶奶睡一床。每天睡觉前,她都要用热水泡脚。冬天的时候,奶奶坐在火桶上,面前摆着一个带脚的圆形木盆,盆里的水冒着袅袅的热气。旁边放一只保温瓶,预备着等盆里的水凉了加热水。奶奶伸出右脚,搭在木盆的边沿,将长长的裹脚布,从上到下,像剥笋衣般,一圈一圈地解开,慢慢地露出一只从不见天日的小脚。她将这只脚浸入热水中,再去解开左脚的绑带,重复一遍先前的动作。当两只脚都浸泡在热水中后,她微微弯下身子,一会儿以手当勺,一下一下地将热水浇到小腿上,膝盖上;一会儿用双手轻轻地搓捏两只拳头般大小的脚。同时,她的嘴巴一咧一咧的,丝丝有声,似乎是感觉水有些烫,又像是很享受的样子。
有几次,我怀着强烈的好奇心,坐在床沿上,就着豆大的油灯,静静地观赏奶奶的小脚,观赏她洗脚的整个过程。我感觉她的两只小脚,有点像端午节包的粽子,小巧玲珑,一手可握;又像是春天刚破土的竹笋,白白嫩嫩,惹人怜爱。
有时候我又不喜欢奶奶的小脚,我认为它怪模怪样,很丑。并且她走路摇摇晃晃,似乎随时会跌倒。奶奶既不能像我一样跳房子,爬树,也不能像妈妈一样去山上砍柴,到水田插秧。我弄不明白,奶奶的脚为什么会变成那样?是天然的,还是得了病?
“奶奶,你的脚怎么啦?”我天真地问。
“小时候缠的。”奶奶的回答漫不经心。
“为什么要缠?”
“我的妈妈要我缠的。”
当时,小小年纪的我,还不知道“三寸金莲”这个词,更不知道“裹小脚一双,流眼泪一缸”的心酸。
我还没有长大,奶奶便去世了。我永远无法得知这双小脚背后的秘密,以及奶奶是如何颠着一双小脚跨过三个时代,走过她将近七十年的人生旅程。
奶奶出生于二十世纪初,正值清朝末年,民间缠足之风很盛。男人们崇拜“三寸金莲”,小足被说成具有振阳起衰的功能。脚以小为美,一些大户人家,还经常举行“小脚比赛”。“楚王好细腰,宫中皆饿死。”在男尊女卑的社会,男人的喜好便是女人们追求的目标。于是,女孩到了四五岁,母亲就张罗着给她缠足。母亲是过来人,自然知道缠足的痛苦,但如果自家的女儿长大后是一双大脚,不仅会被外人笑话,还会受到女儿的埋怨,甚至会影响到女儿的婚嫁。因此,给女儿一双小脚,是做母亲的责任。母亲只得狠下心来,不顾女儿的哀嚎求救,硬是将一双正在生长着的美丽的小脚,折磨成一双扭曲畸形的金莲。从此,不能下地干活,不能到处乱跑,只能乖乖地呆在家里,伺候公婆丈夫,生儿育女,传宗接代。
我想奶奶的那一双三寸金莲也是这么来的吧。我奇怪的是,那一次,一双三寸金莲的奶奶,是如何翻山越岭,连夜逃跑的呢?
这是妈妈给我讲的故事。
奶奶最初是嫁给大山里的一位秀才的。出嫁那天,坐了十几里路的轿子,其中有一半是山路,骨头都颠散架了。婚后夫妻恩爱,其乐融融。可惜奶奶命薄,生下女儿不久,秀才得痨病去世了。强势的婆婆打算留下孙女,把守寡的媳妇卖给另一个村庄的一位老光棍。奶奶得知这个消息,抱着几个月大的女儿,连夜往娘家跑。婆婆派族兄追了上来。奶奶跪下,向族兄连连叩头。大伯,请您看在死者的面上,放过我们母女俩。族兄看在奶奶平时善良贤惠的份上,空手回去交差。
我无法想象,一个小脚女人,抱着一个婴儿,在崎岖不平的山道上,如何跌跌撞撞地行走?那天晚上有没有月亮或者星星?否则她怎么看得清脚下的路呢?大山里有各种野兽出没,她就那么幸运,没有遇到?这些谜团,已经永远无法解开。我想说的是,尽管那是一个男人主宰一切的时代,女性没有地位,没有尊严。但依然有一些女性,不屈服于命运的安排,用常人难以想象的坚韧,走出一条不一样的人生之路。张爱玲的母亲黄逸梵一双小脚出走西洋,固然是一位自觉反抗封建礼教,追求女性自由的时代典范,而名不见经传的奶奶,也可以说是具有自发反抗精神的旧时代家庭妇女的缩影。
二
冬天的后半夜,寒风呼啸。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将母亲从睡梦中惊醒。
母亲打开门,凌冽的寒风扑进屋里,她冷不丁打了一个寒战。
“老曹,快点,我家里生孩子难产,晚了恐怕大人孩子都危险。”母亲二话没说,穿上棉衣棉鞋,背上那只上面写有“新法接生”四个字的白色箱子,跟着来人走进了茫茫夜色之中。想到此去关系到两条生命,她脚下不禁小跑起来。
这样的情景,对于母亲来说,算是家常便饭。解放初期,没有上过一天学的母亲,凭着自己的聪明和勤奋,接受过正规的新法接生培训,担任附近几个村庄的接生员,没有一次失误记录。
这天来找她的是大队高主任。他所在村庄不属于母亲接生的范围,但负责他们村的接生员,面对难产,一筹莫展。他便来找名声在外的母亲。母亲果然没让他失望。黎明时分,一个男孩呱呱坠地,母子平安。忙乎了几个小时的母亲,只喝了一碗红糖水,便又脚不点地地往家里赶。她要回家做早饭,洗衣服,然后参加生产队的劳动。
有一天晚上,母亲从十几里外的水库工地挑土方回家,扁担簸箕随手一扔,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有气无力地说:“波波,给我打一盆温水来。”
我愕然。印象中母亲每天陀螺一般地忙碌,她就像一个铁打的人,永远不知疲倦。生产队里的事,除了用牛耕田,什么事都难不倒她。遇上家里办大事,如婚丧嫁娶等,甚至可以几天几晚不睡觉。母亲今天怎么啦?
我打来一盆温水。她脱掉鞋子,用手抚摸着脚趾。我一时惊呆了。母亲的脚流血了,袜子被血浸透了。
为母亲褪掉袜子,用湿毛巾轻轻地擦去脚上的血迹。我第一次仔细打量母亲的脚。脚板正常大小,大拇指跟常人无异,另外四个趾头似乎有些异样,有点向内卷。
“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母亲五岁的时候,外婆开始帮她裹脚。白天晚上都绑得紧紧的,疼得钻心。她哭啊,闹啊,都无济于事。好几次趁大人不注意,她用剪刀把绑带绞得稀巴烂。每次挨一顿胖揍不说,脚还被绑得更紧。她真恨不得用一把刀,把自己的脚砍掉。差不多过了一年,脚疼得都麻木了。有一天,政府号召剪头放脚。母亲的脚终于解放了,变形的脚掌慢慢恢复正常。只有四个趾头,再也直不起来。平时不觉得,一旦干重活,走长路,指甲就会钻进肉里,渗出血来。
原来,母亲差一点像奶奶一样,变成三寸金莲。所幸时代不同了,母亲避免了上一代女性的悲剧。她凭着一双大脚,走进了一个比奶奶大得多的世界。她曾经步行五六十里,去县城参加妇女代表大会;她走村串户,迎接一个个新生命的到来;她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是一位农业生产能手。
母亲告诉过我,解放初期,她是村里的积极分子,担任妇女主任。她曾经有过入党的机会,也有过在医院工作的经历。如果母亲读过书,有文化,她一定能成为一位医术精湛的医生,或者是一位精明强干的妇女干部。只是时运不济,不识文断字,她的人生足迹只能囿于一个相对狭小的空间,无法走向更加广阔的舞台。
我知道,这是母亲一辈子的遗憾。
三
十月的南昌,秋高气爽,凉风习习。上大学后的第一堂体育课,先在操场上列队。全班十四位女同学,按照高矮次序排列,我妥妥地站在倒数第二的位置。唉!我看了一眼左边的同学,心里叹了一声。原来农村出来的不仅穿着土里土气,个头也比城里人矮了一截。
那天,我穿一件松松垮垮的黑色外套,一条灰色中式裤子,一双圆口系带蓝布鞋,要多土有多土。尤其那双鞋,太惹眼了。所有的同学都穿着运动鞋,只有我与众不同。我表面上故作镇静,心里早已泪水滂沱。想起小时候下雨没有雨鞋,只能打着赤脚去学校,委屈得一路走一路掉眼泪。快到学校门口,在水潭里洗洗脚,在草上擦一擦,再穿上布鞋,往教室走去。
我本来有一双白色回力鞋,是去南昌之前姐姐送给我的。上学半个多月,我一直穿着,变得脏兮兮的。上体育课的前一天,我把它洗干净,用卫生纸包住鞋面,晾在窗台上。谁想到,当我兴冲冲地准备换鞋,发现鞋子湿哒哒的,是被楼上晾的衣服淋湿的。我欲哭无泪,只能穿着布鞋去操场。
现在想起来,是自己当时的虚荣心作怪。谁规定不能穿布鞋上体育课?从小到大,我不是一直穿着母亲做的布鞋去上学的吗?穿着布鞋跳房子,跳绳,踢毽子;穿着布鞋去校农场劳动,去水库工地演出,去参加忆苦思甜活动;穿着布鞋去看电影,去庆祝粉碎“四人帮”,去县城考大学。难道考上了大学,到了城市,再穿布鞋就是丢人?就是土气?
说起那时候的虚荣心,还有一件事,让我记忆深刻。
大学第一年,我们宿舍除了本班六位女生,还有两位七八级的师姐。她俩都是下放到江西的上海知青,其中一位瘦瘦的,姓邵。
一天晚上,邵师姐拿出一双皮鞋,军绿色,船型,三公分的粗跟,属于低调的奢华。
“姐妹们,这是我刚从上海给朋友带的皮鞋,头层牛皮,质量很好,可惜她穿有点夹脚。你们谁穿三十五码的鞋子?”大家面面相觑,最后把目光聚焦到我脸上。我脸一红,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脚。可不是嘛,我的脚比较小,刚好穿三十五码的。可是,我还没穿过皮鞋呢。
邵师姐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拿着鞋走到我面前:“小波,你试试吧。”
其他人随即附和:“我们宿舍数你脚最小了,你穿一下,看合不合适。”
我有些期待,又有些为难。长到这么大,连皮鞋都没有摸过。如今突然有一双皮鞋摆在我面前,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众目睽睽之下,如果试穿合适,不买也不好吧?可我没有过买皮鞋的打算呀。十二元钱倒是有的。那是上学前,家人和亲戚你一元他一元凑拢的,难道我就这样把它花掉?万一有急需用钱的地方,怎么办?
我犹犹豫豫、扭扭捏捏开始试鞋子。还真别说,这双鞋,好像是为我量脚定做的,不大不小,刚刚好。穿上它,在房间走了几步,瞬间有一种高大上的感觉。这可是我平生第一次穿皮鞋呀。买,还是不买?
“哎哟哟,什么都讲究个缘分。你看小波穿上这双鞋,人立马精神了许多,洋气了许多。它的主人就是你了。”邵师姐好像在推销商品,有些夸张地说。
“真的不错!小波,买下吧。”
“可惜我穿不下,不然我要了。”
六七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我本来还犹豫不决,听他们这样说,便横下一条心,说了一个字:“好!”心中想,反正每个月有二十一元的助学金,吃饭省着点,差不多可以攒下十元。
我终于拥有了人生的第一双皮鞋。穿着它,我度过了四年的大学生活;穿着它,我走上讲台,成了一位人民教师。后来的日子,我买过各式各样的皮鞋,唯独这一双皮鞋,让我一辈子难以忘怀。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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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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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三寸金莲奶奶的抗命,母亲接生的爱与辛劳,伊人两双鞋子的美与成长。
开篇画面感强,三个人物,扣合同一个主题“履痕”,别有味道。
最近姐姐作文,多采用散面呈现,多人多面,才情奕奕啊、
祝贺姐姐,缅怀奶奶和伯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