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父亲的麦收(散文)
当汽车拐上村道时,坐在副座上的父亲自己降下了车窗。初夏的热浪夹裹着蝉的声声嘶鸣,还有大田里散发出来的麦子的清香,瞬间把车内填满。父亲深深呼吸着。这熟悉无比的气息,让他脸上的焦躁和不安霎时不见,欣喜和满足的笑容浮上脸庞。他把粗大的布满老茧的手伸出窗外,仿佛是要摸摸那些低着头弯着腰的金黄金黄的麦穗。父亲不说话,但他的眼神却越来越亮。我知道,此时此刻,他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曾经在金色的麦田里挥汗如雨的时光里。
在没生病之前,父亲是个闲不住的人,地里的庄稼、园里的蔬菜、山坡上的果树都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也让他成了十里八村有名的庄稼老把式。这个名号得之不易,辛苦什么的暂且不提。只看看父亲那双布满老茧的粗糙的大手,再看看他古铜色的肤色就能知道,只有经历过日复一日的繁重劳作,经历过日复一日烈日曝晒的人,才有资格获此殊荣。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的麦收是从磨镰声响起的那一刻开始的。那时我还小,正是贪吃贪睡贪玩的时候,平时需要叫几遍才会磨磨蹭蹭地起床。但每年的麦收那天,我会听着父亲磨镰刀的声音自己醒来。睁开眼时,天还是黑的。每年的麦收都是这样,时间精准得不差分秒。我觉得这套流程已经深深地烙印在父亲的血脉里,即使不用任何计时工具,父亲也能准时开始他的麦收。
从我能干农活的时候开始,就跟着父亲踏着黑夜的尾巴,伴着牛铃叮当和架子车吱吱扭扭的声音走出家门。那时的农村,出门不是上坡便是下沟。父亲驾车的水平相当不错,上坡下坡,拐弯抹角这些高难度的操作都不在话下。当我们来到自家的麦地时,天还没有亮。父亲简单吩咐几句,就一马当先蹚着露水走进麦地。他不停地挥动着镰刀,实在饿了累了,就吃块玉米面馍,喝点母亲熬制的绿豆水。每年开始割麦的时候,父亲都是第一个下地开镰,也总是最后一个收镰。
当我懂得心疼父亲的时候,就觉得父亲的麦收总是那么辛苦,因为那时候的麦收完全是靠人完成的。从收割、碾麦、翻场、拢堆、扬场、摊晒、看场到归仓,每一步都伴着汗水,伴着艰辛。当然,也伴着喜悦,伴着一家人的幸福。而这一过程,父亲不仅是总设计师,还是重要的执行人。他对土地、庄稼的挚爱和他对亲人、对儿女们的挚爱同样浓烈,在父亲的眼里,土地就是他的根基就是他的家园,而种庄稼就像是在养育儿女,需要的不仅是勤劳,还要全部的耐心和细心,为的就是丰收那一刻的喜悦和幸福。
看父亲割麦是一种享受,他仿佛是一个游泳健将,在金色的波浪中勇往直前,绝不回头。金色的麦浪气势汹汹地扑向父亲,但眨眼之间就变成一束束的麦穗整齐地躺在父亲身后。此时若有诗人经过,定会惊叹定会灵感爆发,也定会赞叹劳动的美感。可谁又能体会父亲的辛苦,他付出的除了汗水之外,还要忍受麦秸刺伤指甲心的痛,忍受麦灰沾在身上带来的瘙痒,那种苦楚我是有切身体会的,而这些却被父亲视做平常,我感觉他就是个“铁人”。
只有辛苦的付出之后,才能懂得珍惜。有一年麦子收到大场后,刚碾好的麦子就突遭大雨。来不及转运的麦粒从大场被猛雨冲到了场沿下的地里。雨停后的第二天,我们就跟着父亲去麦茬阻挡处捞麦子。半天下来,我们都是一身泥水,而父亲的手上脚上都被麦茬划出了道道血印。我们从地里抢出来的麦子,被抬到河边淘洗后看上去还不错,但我们还是损失了绝大部分麦子。在那件事后,母亲相当伤心,但父亲还是很乐观地说:“夏季丢了秋季补,不能因这不去种地。”
父亲这话看似劝慰,实则却是真实地反映了他心中对土地和庄稼的挚爱。
当我们各自成家立业,当国家的和百姓家里的条件渐渐好起来之后,麦收的手段和效率比先前先进高效了许多。但父亲却固执地坚持用手割,用架子车运,只不过打麦时用上了打麦机。在打麦机的轰鸣声中,麦尘飞扬,戴着草帽的父亲满身尘灰,但他脸上却满是笑容。
他不是不接受新事物和高科技,他只是把麦收和汗水、辛劳画了等号。他只是觉得,没有汗水和辛劳,那份丰收就少了味道。所以,麦收成了父亲维护自己庄稼汉形象的标志,这麦收也就成了属于父亲的麦收,成了他心中神圣的仪式。
其实,以我们现在的条件,父亲完全没必要这样辛苦的,只是他心中放不下这块土地,放不下他的麦收。所以他一直坚持着,直到他的身体再也坚持不住的时候。父亲康复之后很是虚弱,稍微劳累一点就会很难受,想要出门就只能坐在轮椅上。这对于辛劳了一辈子的父亲来说,是非常痛苦的事,就好比一位百战名将,再也无法驰骋疆场一样。
今年的麦收时间到了,我看出父亲的焦躁和不安,所以开着车载着他回老家。车子慢慢停在我家的麦田旁边,父亲的情绪有些激动,车还没停稳,他的手已经用力地握住了车门把手。若不是他不知道怎样打开车门,我想他早已经跳下车去了。
父亲拒绝了我的搀扶,他下了车,不等我搬来轮椅就拄拐杖来到麦田边。他费力地弯下腰掐了一穗麦子,用那粗糙如松树皮的手搓了几下,然后吹去麦糠,又弯腰拾起掉落在地面上的几颗麦粒儿,小心翼翼地放在手心里。父亲认真地看着手心里的麦粒,笑得像一个得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他把麦粒一颗颗送进嘴里细细地嚼着,他一边嚼一边用目光巡视着眼前的麦田。
父亲的目光里带着欣喜也带着回忆,枯瘦的右手不停地挥动着,既像是在跟收麦的人打招呼,又像是在和金黄的麦子打招呼。
父亲睁大眼睛看得很认真,他用口齿不清的话对我说,地堰该垒了,杂草该锄了。记得前些年,他领着我们兄弟三人垒地堰时,我们还很不理解。在一场大暴雨之后,我才发现父亲垒的地堰固若金汤。现如今,很少有人像父亲一样垒地堰了。
我问父亲,要不要让我用轮椅推着他去看看老院子,父亲摆摆手说:“不去了。”
收割机在远处的麦田里驰骋,它每割完一块,一车籽粒饱满的麦粒就会被运出地块,这情景看得父亲一会摇头一会点头。
该回去了,当父亲坐进车里的那一刻,他用手指着麦田。我知道他的意思,于是赶紧从麦田里捧了一束收割后扎好的麦穗递给父亲。他双手紧握麦穗放到胸前,他对我笑了,和当年在麦田里挥汗如雨时的笑容一样。只是在他的眼角,我看到了一滴晶莹的的泪珠。
父亲再也不能下田割麦了,但我知道,父亲心里的麦收还在。这是属于父亲的麦收,是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阻止的麦收。父亲的麦收是永远的,年复一年,直到永远,永远。
(河南渑池:曹学军)

没有雕琢的语句间,是笔力与巧思凝成的,深沉和挚爱。致敬!向老师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