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愿】桂花婶(征文·散文)
桂花婶因做桂花糕而得名。
她做的桂花糕细滑而又粉糯,甜而不腻。样子也诱人,雪白雪白的,细细碎碎的干桂花散落其间,就像一块白色的绣花布上洒落的点点碎金,令人赏心悦目,不由心生欢喜,仅是看一眼,口水就流出来了。
桂花婶的小卖车在村里的路口刚一停稳,她那既好听又标准的普通话就从喇叭里传出来了,桂花糕,桂花糕,一声连着一声有节奏的叫卖声,像唱歌一样,几乎半个村子里的人都能听得见。
村里的孩子都爱吃她做的桂花糕,不管是傍晚还是中午,只要听见桂花糕的叫卖声,孩子们就会立刻从家里跑出来,呼啦啦围上去,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喊着,桂花婶,我要一块,桂花婶,我也要一块。桂花婶一边笑眯眯地看看我们,一边愉快地摁掉还在喊叫着的喇叭,然后用她清脆响亮的大嗓门说,都有,都有,多着呢。她麻利地把一块块桂花糕切好,放进秤盘里掂一下,再一块块递到我们手中,顺便又和跟来付钱的大人们打一声招呼。
时间一长,大人们就开始担忧,便问她,桂花婶,你的秤砣老是压不住秤杆,不会赔本吗?不会,不会。
我们这些孩子当然是顾不得说什么,那甜丝丝的味道早就诱惑着我们兔子一样向家飞跑而去。桂花婶总不忘对着我们的背影拉长嗓音喊着,慢点,慢点,别摔倒。
那时候,我最幸福的时刻莫过于听到从街角传来桂花糕的叫卖声,它像炎炎夏日里突然吹来的一阵凉风,让我瞬间神清气爽,兴奋异常,丢下铅笔就往外跑。即使不买桂花糕,我也会跑出去远远地看桂花婶一眼,桂花婶也会远远地向我摆一下手。桂花糕偶尔有剩,她会敲开我家的门,我有预感一样跑去开门,睁大眼睛看看桂花婶,又低头看看桂花糕。桂花婶笑呵呵地把桂花糕放到我手里,卖剩的,快去吃了。像做梦一样,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盯着桂花婶,说,桂花婶,您长得真好看,就像画上的人,你的眼睛,忽闪忽闪地像在说话。桂花婶脸忽然红了,转身离去。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也在慢慢长大,桂花糕的味道一直弥漫在我的童年里,它像春天里的一缕清香,缤纷和装点了我单调乏味的生活,让我的童年变得丰富而有趣。无论何时想起,提着桂花糕往家飞跑的情景永远都是我记忆里最闪光的时刻。
桂花婶不是本地人,却与村里的每个人都相处融洽。大人们成天在地里忙,顾不得管我们这些孩子。放学以后,我们都会趴在门口的石板上写作业,太阳没入地平线以后,父母还没回家,我们便到处疯跑,跑累了就在石板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天渐渐黑下来,桂花婶把小卖车停在胡同口,把我们挨个拍醒,快起来,别感冒了。她带我们去她家,我们围在她小院里一个低矮的小石桌前,一边吃她没有卖完的桂花糕,一边听她讲许多有趣的故事。那个时候,我们一次也没多想,为何桂花婶总有卖不完的桂花糕,总是希望她天天卖不完,我们就会天天有桂花糕吃。桂花婶把桂花糕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刚端上小石桌,我们几双手不由分说,抢个一干二净。桂花婶乐得脸上笑成一朵花。
孩子们越来越喜欢桂花婶,都和她成了好朋友。不仅她的桂花糕吸引了我,带给我许多美好而甜蜜的时光,她还像一个母亲那样给予过我许多无助时的依靠。农忙的时候,地里的活多得总是干不完,父母睁开眼睛也把我们喊起来,他们去了地里,我们在家做饭。放了学赶紧写作业,写完作业再去场院帮家里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
那个时候的孩子都会察言观色,都不敢惹大人生气。他们白天黑夜地忙,争秋夺麦,和天气比赛,被节令催着跑,要是哪个不长眼的孩子使个小性子,耍耍脾气,无意间给父母添了堵,一顿揍是免不了的。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的大人好像都在更年期,动不动就打孩子。
我们家八口人,吃饭的多,干活的只有父母两人。即使父母比别人早出工晚回家还是落在别人后面。父母整天绷着一根弦,除了吃饭睡觉,不敢耽搁一分钟,到了嘴角的粮食只有入了库才算收成。我和弟弟偶尔争吵几句,父母听见了就心烦得要命,大吼一声,我们还在继续,不由分说就给我们每人的屁股几巴掌。那是一个秋假里,我们一家人去收地瓜,傍晚的时候,母亲安排我回家做饭,等我做好饭的时候他们再回家。我扛着一把和我一般高的铁锹往家走,快到家的时候,一不小心,铁锹从我后背滑落,紧跟着“哎吆”一声,我痛得蹲下身子捂住我的脚后跟,一大片鲜血从指缝中流出。我心里害怕极了,我怕被父母骂,家里这么忙,我居然这么不小心,耽搁干活不说,还要搭上医药费,何况地里还有一家人一年的口粮急等收进来。
这一幕被桂花婶看见了,她正在给人切桂花糕,一抬头看见我一瘸一拐地向家挪移。她放下桂花糕,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背起我朝卫生室走去。我还惦记着父母让我做饭这事,急得眼泪都出来了,桂花婶以为我很疼,就说,上了药,睡一觉就好了。我使劲点点头,桂花婶送我回家,我找了一双袜子穿上,忍着疼痛做好了饭,直到现在,父母都不知道我脚上那个伤疤的存在。
不知何时,再也听不见桂花婶的叫卖声,而我们这些吃着桂花糕长大的孩子也陆续走出乡村,见识了乡村以外更广阔的世界。那里有各种色香味俱全的食品,当然也有我们熟悉的桂花糕,只是都比不上当年桂花婶做的桂花糕。有一年春节回家遇见桂花婶,看见她额前有几根白头发在风中飘动,我忍不住心疼起来。桂花婶拉我去她家,桌子上摆着苹果和香蕉,她一个劲地让我吃,我四下环顾,却在寻找我一直念念不忘的桂花糕。桂花婶已好多年不做了,她说现在没人稀罕,想吃什么,就能买到什么。
桌子上摆着一本圣经,敞开的页面中有一句话下面画着波浪纹:耶和华神说,那人独居不好,我要造一个配偶帮助他。接着桂花婶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她说,有根叔是神赐给她的,她要完成神的使命。
有根叔是村里唯一一个不愿种地的人,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没有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他,把他归为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之类的人。
他头脑活泛,善于经商。四十岁那年,去南方做生意,在渡口的轮船上,看见蹲在角落里的一个姑娘,愁眉不展,几次走到栏杆前,望着浩渺的江水,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忽然,她抬起一条腿,正欲翻身跳下去,有根叔一步跨过去把她拽住,厉声呵斥,有什么想不开的,非要去死,想想你的爹娘了吗?这姑娘回过头满脸泪水地哭开了,我没有爹娘了。
有根叔把她带回来了,她心灵手巧,绣的蝴蝶蜜蜂活灵活现,缝的裙子如彩云般飘逸,可这些都比不了她做的桂花糕。开始人们喊她有根婶,不知是谁俏皮地喊了一次桂花婶之后,大家就把这名叫得比有根婶还响。她比有根叔小整整一旬。天有不测风云,她来的第二个年头,有根叔一病不起,村里人都说,这俊俏的小媳妇待不长,有根叔怕是要鸡飞蛋打了。可谁也没想到,她不但没走,还把有根叔的病给治好了,又接连给有根叔生了三个儿子。
三个大小伙子到了用钱的年纪,有根叔却撒手而去,那年桂花婶刚好50岁。年过半百的桂花婶再次为生计和孩子们的未来绞尽脑汁地想起办法来。她先是把大儿子送去了部队,接着又托有根叔的朋友在广州给他谋了一个当保安的差事,最后又东挪西借给小儿子凑点钱学了个驾照,她自己也没闲着,把荒废了多年的土地翻整一下,扣上了塑料大棚。
几年后,大儿子领回一个四川女人,二儿子领回一个广州媳妇,小儿子和本地的一个姑娘也在热恋中。这可愁坏了桂花婶,三个儿子都有了媳妇,得三套房呢,咋办啊!桂花婶一夜没睡,翻来覆去也想不出法子,这钱可不是大风说刮就能刮来的。
一不做,二不休,桂花婶亮出家底。她召集三个儿子开会,拿出了自己所有的积蓄,平均分给三人,建议他们自己想办法凑够首付去镇上买房。结果三个孩子积极响应母亲的号召,成了村里第一批出去买楼房的人。
后来,桂花婶跟着儿子去了镇上的楼房里住,我也忙于工作和孩子,很多年里都没有了她的消息。忽然一天,母亲打电话问我,你还记得桂花婶吗?她出了车祸,听说醒来后谁都不认识了。
我难过起来,怎么可能忘记这个亲切的名字,正是那些散落在记忆中金黄色的小花,那些弥漫在心底的芬芳,带给我弥足珍贵的儿时欢乐,让半生漂泊的我,内心总有一份笃定和温暖。
仲秋节前一天,我去看望桂花婶。昨夜的一场雨,带走了这个季节里最后的一点温热,气温急剧下降。冷风钻进裤管,嗖嗖传遍全身,感冒还未痊愈的我顿觉有了初冬的微寒。我缩了一下脖颈,不禁感叹,时光匆匆,转眼又一个秋天要过去了。
进了桂花婶的小区,老远就看见她坐在马扎上,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什么,一会又安静下来,一会又抬头左右看着什么,当她把头转向我这个方向的时候,停了足足有两秒钟。我以为她看见我了,就赶紧伸出一只手向她挥舞,紧跟着喊了两声,桂花婶,桂花婶。
桂花婶没有理我,接着就把头转过去了,俯身从地下捡起了什么东西。待我走近时才发现她身旁坐着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老太太,两人好像谈论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头挨着头窃窃私语,嘀嘀咕咕一阵再互相对视一眼,然后看着对方使劲点点头,那表情堪称相遇知音般的激动。
我不想打破她们的谈话,等她们说完,桂花婶必定会看见我,会像往常那样露出惊喜的微笑,然后亲热地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
我扶着电瓶车静静站在一边,桂花婶当我是空气一样,又把嘴巴附在那个老太太耳边,没完没了地说着。渐渐地,那个老太太情绪高涨起来,眼睛里一下闪出了光彩,兴奋地一把把桂花婶的头搬过来,接着就凑上自己的嘴巴,在桂花婶耳边呜啦啦地说着,说着说着,两人都捂着嘴巴咯咯地笑起来,越笑声音越大,笑得前仰后合,还不时地去擦一下眼角,好像挤出了眼泪。
她们脸上层层叠叠的皱纹在笑声里缓缓舒展开来,那皱纹就像春天的河水里碧波荡漾的涟漪,在习习的微风中一圈圈漾开。她们笑够了又开始不停地说,仍然是那么投入,专注,以至于我把电动车停稳,走到她们面前连续喊了五六声桂花婶之后,她身边的老太太才抬起头诧异地看着我,桂花婶仍然面向老太太呜啦啦地说着。我冲这位老太太微微一笑,又把我手里的礼盒往上一提,老太太很快明白了。但她没有任何提示桂花婶的动作,只是有些木讷地朝我一笑,哦哦。这时候桂花婶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倏地一下子站起来,就像被老师提问的小学生那样,两手附在她弯曲的身体两侧,眼睛看向大地,却是一言不发。
我拉起她的手,冰凉冰凉的,说,桂花婶,天这么冷,你也不多穿件衣服,快回家吧!她嘴巴一咧,笑呵呵地,像一个听话的孩子一样,弯腰从地下拿起拐棍,迈出了一只脚。那个老太太提起桂花婶的马扎递到她手里,桂花婶又把马扎推回去,转过头对老太太说,先放这里,先放这里。
我瞬即明白,桂花婶待我走后,是还要回到这里的,回来继续她们意犹未尽的话题,她也知道我待不了多大一会的,她还要回到她的世界里打发时间。桂花婶真的没有认出我来,令我的心颤悠悠察觉到一缕秋意忧伤。她浑身上下都已呈现出苍凉的景象,尽管她阔大的双脚仍然疾步如飞,却是紧紧追赶着拐棍前行的速度。
我把桂花糕的礼盒放到客厅的桌子上,刚要和桂花婶说,这是我做的桂花糕,却已不见了桂花婶的身影。这时候,卫生间里传来哗哗的流水声,我一下子明白过来了,原来桂花婶走得那么急,是因为憋不住了。她从卫生间出来以后,傻呵呵地看着我,却是一句话都不说,我坐在沙发上,感觉出有些别扭,再仔细端详,那挂在嘴角的笑意是意犹未尽,是仍然沉浸在刚才的话题中。
我该离开了,我已经不是桂花婶生命里的内容,而她留给我苦涩童年中那抹香甜的味道却是永久的回味。我再回头看她们依偎在一起幸福交谈的模样,一股感动涌上心头,蓦然间释怀,我笑着转身。

你又一次展现了观察生活之细致,笔力之雄健。
向你学习了!

桂花婶,这样的普通人物用来写文,其实难度是很大的,而且写得让人回味,写得有深度,更难。
祝贺清鸟,又一篇美文诞生。
遥祝幸福快乐!
一波几折的情节转圜,写活了一个心有大爱的女子一生,亲睦邻友,疼爱作者等一众小孩,也知恩图报,拉扯大了三个儿子,有大识见,分积蓄让儿子们购买楼房。如此好心人,却因一次车祸,不再识人,活在一个口头流传的日子里。
可爱可敬的人啊,人善总有福报,她的晚年也很幸福。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这世间,从来就没有感同身受,读者读到的是作者的心疼,而桂花婶的心疼,或许在岁月的更深处!
共同祝愿:好人一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