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毕业，我落榜了。
　　 本市物资局招考集体工，跃跃欲试地去了。或许是上帝照顾我落榜的心情，也或许是刚从学校毕业，我竟然一试就中，从200多名笔试者中，以前20名的成绩被录取。有些小兴奋，一时冲淡了落榜带来的沮丧。
　　 十八岁之前，除这次考试外，我只踏进过城市的大门三次，对城市的向往尚在懵懂中。这一次，或许会和城市亲密相处了吧！从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刻起，心就没有闲过，展开想象力，各种美好，各种忐忑，各种不安。直到一纸调令拿到手：分配到某乡镇网点实习。
　　 虽有失望，但是几天来的紧张感没了。我是在乡下长大的，乡村于我，有割舍不掉的情愫，也喜欢那浓浓的乡野的味道。
　　 我被分配到了离家不远的网点。店面够大，院子够大。前院码放木材建材，还有我们的宿舍；后院一字排开，停着三辆坦克，坦克对面，一排10间的宿舍里，住满了坦克兵。网点门前，是一条柏油路，网点的左面、右面及后面，是一望无际的沙漠。那些坦克及坦克兵，每天早上进沙漠，中午回来，下午再开进去，晚上回来。周而复始。
　　 刚分配到单位，胆儿小，不敢进后院。后院是给那些坦克兵用的。坦克兵有纪律约束，也从不进前院。后来，发现同事们晚饭后三三两两去后院玩。我坐在高高垒起的木材垛上，看坦克。小时候看电影，对坦克这一物种，有着深深地敬畏，觉得这些物种天生就带一层神秘的面纱，非专业人士不能靠近。真遇见了，那种想去亲近它，摸摸它的心，一日比一日强烈，每走近后院的门，会像小偷似的从门缝里看，越看越想象力丰富，觉得要是自己开上那个坦克或坐进那个坦克里，那该有多威风！
　　 一月后，大着胆子跟同事去后院。同事们一进后院的门，就坐在院里的小凳子上和坦克兵聊天。我偷偷跑到坦克边，踩着坦克上的铁链，摸着那个冰冷的铁疙瘩，看着坦克上端高高扬起的炮弹口。看着看着，它在战场上的狰狞面目一一出现在我面前。
　　 想进去看看吗？
　　 身后突兀地出现一道声线。这是要吓死人的节奏吗？拉回跑出魂外的神思，摁着突突乱跳的心，快速转身。身后站着一位坦克兵（后来知道是坦克兵的排长），正笑嘻嘻地看着我，等待我回话。
　　 我、我就想摸摸它，没想——进去看。说到最后，声音小得连我自己都听不到。
　　 坦克兵看着我窘迫的样子，笑了。然后避开坦克这一话题，问我，刚从学校毕业？
　　 嗯，刚分配来的。
　　 过来吧，到院儿里来聊聊天，以后不能私自去跟坦克亲密接触。
　　 我一下子脸红了，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了被抓小偷的感觉，哪还有过去聊天的心情？转身就要往前院跑。
　　 呵，脸皮挺薄的，过来，熟悉熟悉，哪天有机会了带你到沙漠里转转，开眼界。坦克兵操一口不太流利的四川普通话，很随和，让我的紧张感慢慢松懈了下来。
　　 10天之后。
　　 那是个睛天。下午四点，我刚把到库的杂木数据登记好交给会计，比我大点的同事跑来找我。
　　 杨排长让我来叫你，去坐坦克，去不？要去的话就快点，要出发了。
　　 真的让坐吗？这可是坦克，他们不是有纪律的吗？
　　 能坐，这是训练用坦克，不上战场的。再过一个星期，我们就收队回坦克团了，你想坐，怕没机会咯。坦克兵排长站在后院门口，操着四川普通话，笑嘻嘻地看着我一脸不确定的表情对我说。
　　 那个激动哈，登上坦克时腿都是抖的。这个只有在电影里看到过的蒙着神秘面纱的战斗武器，就与我这么轻易地亲密接触了！
　　 进去才知道，我们的人民子弟兵，是有多辛苦。
　　 坦克内面积很小，我们共3人，进去后根本没有坐的地方，四周狭窄的转身都困难。或许这辆坦克训练多年，头顶的圆形玻璃窗随着坦克从沙丘上爬上爬下，发出咔咔咔的声音。我们尽量给杨排长留出多的空间，他转动身体给我们讲哪个是装炮弹的炮弹口，哪个是射击口，还给我们讲了坦克的破坏性及那些个大大小小的手柄的用途，只是时间久远，我已记不清坦克里面那些横七竖八的零部件。只记得，除了车门外，到处都有不能碰触的配件，坦克虽在爬沙丘，却很稳当，没有站在公交车里的那种前仆后仰感。坦克从一个个沙丘上上来下去，我站得直直的，抬头望着车窗外，就怕一个不留神，会错失点什么，从始至终，神经都绷得紧紧的。
　　 从四点到六点，坦克带着我们爬了6个大大小小的沙丘后，才返回后院。坦克开进门，我和同事从坦克里走出来，站在院里的坦克兵和同事们看到我们，一哄而笑。我望望和我一起从坦克里走出来的同事，再看看杨排长和开坦克的司机，一下子就明白了，为什么坦克一开进后院，就会响起水桶叮当乱响、打水战、洗漱的声音。
　　 抖落一身的黄土，跑进宿舍，看着除了眼睛以外全被黄土遮盖的脸，对士兵这两个字有了更深的理解。他们的每一天，都在战斗，与看不着摸不着的敌人，与不由自己选择的训练项目，还有与看得着也感受得到的各种环境等。他们与我们，都正值青春，他们的青春看似枯燥，却肩负着深深的使命。我知道，杨排长告诉我们的，只是训练的皮毛，也更明白，他在众多同事里，选择我和大我两岁的同事登上坦克的用意。
　　 “你太小，拥有一颗年青浮躁的心，过早跳进社会的大染缸，会染出什么样的颜色，一念之间。”这是坦克兵撤走半年后，杨排长给我的来信里写的一句话，他对我说，你们单位人太多，五花八门，什么人都有，你太青涩，容易被染成杂色，走走关系，调个部门吧。
　　 又半年后，我如他愿，调出了三面被沙漠包围住的网点。那些从小伴我一起长大的沙漠，从我走出那个单位后，就再也没深入走进过。
　　 我被调到了另一个小镇的网点，小镇的名字叫双城。
　　 我把这个小镇当做我生命中的第二故乡。虽然刚去上班时，被拒过。这个网点的负责人嫌我太小，说我不会干活，让我去读两年书再来。当然，读两年书再来上班只是个说法。我是拿着物资局的调令去的。
　　 个子小且又瘦，真不是个优点。同事们从没把我当成能干活的员工对待。到货让我点个数，夜班让我拿个手电筒跟在他们后面巡视货场等，但凡出点力气的活，都不让我插手。最令我难忘的，是网点的总负责人。
　　 双城网点隶属于双城酒厂。酒厂的厂长爱喝酒。喝酒后他有个爱好，就是把他心爱的吉普车的底盘拆了，再完好无损的安装好。等安装好后，他的酒也醒了。同事们看到他从车底下爬出来，都别过脸，假装没看到他一脸的油腻或花猫脸。
　　 除了我。
　　 一开始看到他这样，我会忍不住笑出声，还会过去帮他收拾那些零散的工具。后来，我被他留下来传递修车的工具。
　　 坐在门市部的柜台里，远远地看到他背个黄布包过来，我们都会哀叹，那辆可怜的吉普车又要遭遇一次大手术。
　　 他一进门市部就叫我，小于，过来帮忙。
　　 我对车辆的钟爱，想来是从进坦克那时起就有了。他一叫我，我就忍不住地跟他走。那时候车辆少，能与这辆吉普车近距离接触，有时还能在他的指导下，在小广场里蹭得开两圈，是有些小激动的。虽然知道，跟他去拆卸吉普车的底盘，会把自己弄得一身油腻。
　　 他走到吉普车旁，把黄布包打开，工具一样样摆在地上，然后很耐心地给我讲，这个是扳手，这个是手钳，这个是虎钳……然后钻进车底，一会儿伸手要扳手，一会儿伸手要手钳，一会儿伸手要螺丝刀。如此反复，那台吉普车经过他三次手术后，他只要把手伸出来，我就知道他要啥，马上递过去。再后来，他修吉普车，还带讲解的，哪个螺丝该用几号的扳手或虎钳才能拧下来等，还给我讲，哪个部件坏了车辆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出现什么样的声音就把车停下来检查那个部位。车底盘装上后，他会进驾驶室打火试开，开的时候，我会问他，怎样发车，怎样推档，怎样起步，怎样倒车等，他都会一一讲给我听。有时候我想，他不该是酒厂的厂长，他该是汽车修理厂或者汽车制造厂的厂长才对。
　　 因为他的影响，我对所有与车有关的机器都没有抵抗力。我们单位除了经营百货、钢材、汽车农用车配件外，还经营手扶拖拉机。每天早上，门市部主任从院里把手扶拖拉机开到门市部门前，下午下班时再开进院里。
　　 看着开进开出的拖拉机，我心有些痒痒，在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成功发动着了拖拉机，也成功把拖拉机开进了院里，最后的最后，我挂在了还没熄火的手扶拖拉机的车把上下不来。经理听到突突突的拖拉机声响，走出办公室就看到了挂在拖拉机车把上的我，几步跑过来边帮我压车把边熄火，还骂骂咧咧，你以为你跟着装卸个吉普车地盘就什么都会开，你咋不去开坦克呢？你怎么就不掂量掂量你几斤几两？
　　 看着经理臭得要死的脸，本来还想跟他说，我坐过坦克的，还是忍住了。于是很没底气地争辩，不就是斤两少点吗，我怎么知道这东西开着开着就压不住了呢？
　　 还犟嘴，你知道开这个有多危险吗？力气小点的男人都驾驭不了，真是，一天天的，就不能让人省点心吗？
　　 我那个委屈啊，虽然知道他说得有道理，可是，我是女孩子好不好。
　　 哼，这会哭得像个丫头了，开拖拉机的时候怎么就不知道自己是丫头片子。
　　 丫头片子怎么了，信不信我把你小汽车的底盘也卸了。知道自己理亏，又不敢顶嘴，只好如是腹诽，以此来安慰还在委屈的心。
　　 当然，卸经理爱车的底盘，给我一百个胆儿也不敢，且装卸汽车底盘是个力气活，即使有胆卸，我也做不到。
　　 20年后的某一天，在驾驶员培训学校里，我指导学员成功地卸掉了教练车的底盘，与我同事的三名教练用不可思议的口气问我，怎么可能？我们都做不到，你别告诉我，你在汽车修理厂上过班。
　　 时光匆匆，十八岁经历过的，我以为已成过去。在某一时空的某个场景中，再一次相遇，记忆里的画面，就那样自然而然地出现，且顺着记忆，成功地完成了想单独拆卸一台汽车底盘的梦想。
　　 学驾照时，我用两天的时间，各项技能无师自通，教练说，这是个开车的天才，就是个子小了点，坐车里只能看到个脑袋。
　　 考驾驶员教练时，移库倒库，考官还没看清，我一步到位。考官说，这是女人能做到的吗？我看看你的驾驶证。
　　 A2的驾驶证，让我一下子又想起了那些坦克兵及坦克里面的手柄，想起了那辆可怜的吉普车。我知道，天才与我从来都无缘，能如此完美地热爱一件事物，与青春期启迪过我心智的人和事物紧密相连。
　　 十八岁，我该感谢那些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