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温一碗酒。”屋外隐约传来微弱的声音。
　　 深秋时节，凉风拂过，衣着单薄的我冷得发抖。我伸头一瞧，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便缩回了脑袋，双手插入袖口，互缠取暖。见没有人回应，那声音又重复了一遍：“温一碗酒。”
　　 这回听得真真的，这声音我非常熟悉。
　　 初中毕业后，我便辍学，在咸亨酒店当“伙计”，这是绍兴一家百年老店，因鲁迅先生的小说《孔乙己》而闻名天下，所有的设施都保持着清末的风貌，店门口雕塑着孔乙己的石像。游客们慕名而来，吟诗作画、喝酒聊天，好不快活。掌柜的姓周，招跑堂的“伙计”有两个条件：一是年龄不满20岁；二是会背《孔乙己》，而且要相当熟练。找来找去，掌柜的最终选中了我。这篇小说我背得相当熟练，有时睡梦中都在背书。起先我不明白掌柜的为什么要这样做，后来才知道：原来一来他是“鲁迅迷”，二来也是为了招揽生意。
　　 我走出大门，环顾四周，仔细搜寻了一番，在门口左边的地上蜷缩着一个人。他大约六十多岁，胡须花白，眼睛里闪着乞求的泪光，脸蜡黄蜡黄的，脏兮兮的，水瓢似的脑袋后面拖着一根松散的长辫子。老人双手撑着地，指甲里全是黑泥，手掌上结了厚厚的老茧；肩膀上系着两根草绳，像两根背带，吊着屁股下稻草做成的蒲团，双腿盘坐在蒲团上，腿断了，走不了路。他每挪动一下都非常艰难，仿佛一只老乌龟在奋力地撑起桌脚。
　　 “啊！孔乙己！”我兴奋得大叫起来。
　　 这一叫引来众人的围观，酒店里的客人，外面的行人，纷纷聚拢来。
　　 “我是谁？我是……”孔乙己一直重复着这句话。他好像失忆了。
　　 “切，怎么可能是孔乙己？他是文学作品中虚构的人物，即使有，也死了百年。”有位戴眼镜的先生将头一转，嘴巴一撅，嗤之以鼻。
　　 “孔乙己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我像背书似的脱口而出。说完又有些后悔。我对他充满了同情心，他欠的债完全可以从我微薄的工资里扣除，即使扣光了也无所谓。
　　 “这回又是现钱，酒要好。”说着他从口袋里摸出四个钱。
　　 “吔！就是孔乙己！”大家异口同声地说。因为这里每一个人都读过鲁迅先生写的《孔乙己》，
　　 “没错，就是他。你是不是又偷别人东西了？”有个小伙子揶揄道。
　　 “不要取笑，那是以前的事。这次四个钱是帮人抄字挣的。”孔乙己左手捂着脸，右手擎着，手心里攥着四个钱。他的长衫依旧是又脏又破，身上散发着刺鼻的味道，仿佛几百年没洗过澡。
　　 “啊！是铜钱！”
　　 “我请……”
　　 “我请……”
　　 众人争先恐后。
　　 “都别跟我争，我请。”说完，我将四个钱装入口袋，拿出百元现金替上，放入抽屉。我也不知道当时的铜钱汇率，估摸着100元只会多，不会少。
　　 “他不是还欠着十九个钱吗？我替他还上。这里有一千元人民币，够了吧？”有个做生意的小老板将钱硬塞给我。
　　 他们也不给我说话的机会，一个个争着付钱，把我挤得喘不过气来。面前百元大钞堆积“如山”，我一张没留，全塞给了孔乙己。他却努努嘴，花白的胡须一翘一翘的，愤怒地吼道：“我要喝酒，这个能吃吗？”
　　 既然他不要，我只好还给那些好心人。他们每个人都感到很失望。其实孔乙己欠的十九个钱，那是一百多年前的事，又不欠周掌柜的钱，所以我没有必要向他讨要。我提起此事，只是想证实一下他到底是不是孔乙己。
　　 “这个就是今天人们使用的钱。您可以拿来买酒喝。”我向孔乙己解释道。他似乎对纸钱一点兴趣都没有。
　　 “还愣着干嘛？”我一使眼色，店里的几个小伙子一起将孔乙己抬进了楼上的雅间。孔乙己不停地喊着：“我没钱，放我下来……”
　　 众人由不得他拒绝，先抬进去再说。
　　 “孔乙己进了雅间！”这个消息不胫而走，一传十，十传百，当地人，以及外来的游客，把这间酒店挤得水泄不通。
　　 雅间里，众人小心地伺候着，我也像使唤丫头似的，随时待命，殚精竭虑，唯恐不到。门口的那个石像虽说每天都能看到，但那毕竟是死物，今天见到了活人，真是三生有幸。
　　 这事很快惊动了掌柜的。周掌柜挤进雅间看看孔乙己，为此今天他特意穿着旧式长袍，站在孔乙己面前，大声清了清嗓子，干咳两声。众人渐渐安静下来，不过有人还在用手机录视频、拍照，发朋友圈。有个姑娘朝房间里喷了一些高级香水，味道一下子好多了。不过，周掌柜却白了她一眼。
　　 “孔乙己么？你又偷别人家东西了吧？”掌柜的一本正经地问道。
　　 见掌柜的来了，他连忙放下酒杯，想起身，可是双腿不听使唤，只能嗫嚅道：“欠的钱下次还，行么？”
　　 “只要你每天来小店喝酒，欠的钱就不用你还了，而且喝酒也是免费的。”
　　 孔乙己呆呆地看着掌柜的，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掌柜的点点头，孔乙己乐了。
　　 “小王啊！对孔老师，你要像对待亲生父母一样孝顺。知道吗？否则我要吵你鱿鱼！”周掌柜冲我这么一喊，把我吓一跳，孔乙己也被吓得一抖，一粒茴香豆从筷子上滚到了地上。他恍了恍神，连忙叫人帮他把茴香豆捡起来，在身上擦了擦，随即丢进嘴里嚼了起来，花白的胡须跟着一翘一翘的。
　　 “哦，对了，你到底是不是孔乙己啊？”周掌柜有点不放心。
　　 “啊？孔乙己？我全忘记了。差不多吧。”孔乙己瞪着大眼珠子，把周掌柜瞪得哑口无言。
　　 众人哈哈大笑。
　　 孔乙己果然总能给大伙儿带来快乐。他不是孔乙己，又能是谁呢？我不禁这样想。从此刻起，我认定他就是孔乙己。
　　 “你还知道茴香豆的‘茴’字有几种写法吗？”一个初中生问道。
　　 孔乙己立刻来了兴趣，眼睛突然一亮：“小二，拿纸笔来。”
　　 听到他的命令，我立刻拿来上好的宣纸、毛笔及砚台，亲自为他研墨。你还别说，要是在一般的酒店，一时根本拿不出这些东西，我们店古今文化元素结合，什么都有，这些是必备之物。以前就有位名家在大门上曾留下一副对子：小店名气大，老酒醉人多。
　　 没一会儿，孔乙己不仅写出了“茴”字的四种写法，而且字写得苍劲有力，颇见功力。众人看着眼前这个穿得又脏又破的残疾人，不禁肃然起敬。众人争相购买这幅字，周掌柜眼疾手快，卷起来，交给我收走了。
　　 现在每个人对他的身份都深信不疑，全都改口叫他“孔乙己”。当然，有些年轻人尊称他为“孔老师”。
　　 一碗温酒下肚，一小碟茴香豆也吃完了。孔乙己捋了捋胡须，打着饱嗝，满脸通红，显得非常惬意。天色渐晚，他示意要回家了。
　　 众人都十分好奇，他的家到底在哪里，都想一窥“仙宅”，所以都没有挽留他之意。
　　
　　 二
　　 在好心人的搀扶下，孔乙己出了咸亨酒店。有人想开车送他回家；有人想带他去做网络直播，好增加人气；有人想带他去洗个澡，换身新衣服……他都一一拒绝了。
　　 孔乙己两只手在地上不停地倒腾着，继续艰难地“走”着，越“走”越远，吃瓜群众一直跟着，可能真的有点累了，渐渐失去耐心，纷纷离开。
　　 夜幕降临，丝丝寒意袭来。冷风吹在孔乙己微红发热的脸上，顿感神清气爽。街道两边枯黄的叶子簌簌地往下落，地面上叶子被风吹得忽起忽落，发出沙沙的响声。道路两边的路灯忽明忽暗，孔乙己对这一切感到非常好奇：这是大清朝吗？如果是，那皇帝呢？不像，刚才有人说他已经死了百年。这世道果真变了吗？身边的人装扮都变得非常诡异。一个个男人脑袋上的辫子不见了，女人的小脚也不见了。路上有许多像大盒子一样的东西跟在他的后面慢慢爬，嗷嗷叫。
　　 大街上这么冷，年轻的女人们竟然还有露腰的、光腿的，他不禁自言自语道：“君子非礼勿视。”
　　 前面没路了。
　　 “向左转。”
　　 他听到有人提示的声音，猛地回头看着我，问：“是你说的吗？”
　　 我摇摇头，其实我悄悄地跟着他，一是为了保护他，完成周掌柜交给的任务，二是想了解他的住处，希望对他有更深入的了解。
　　 他对我的跟踪并不反感，不过他“走”得太慢了，我跟了好久也没有找到他的家。我太疲惫了，想回家。
　　 突然，前面出现一条大河，挡住了去路。这条河实在太宽，一眼望不到头，看样子也很深。河面静得出奇，清幽的月光洒在河面上，微风拂来，仿佛正在奏着美妙的乐曲。
　　 “向前，不要怕。”我不知道是什么声音在一步步地引导他向前走。这声音虽然很小，但我能听到。
　　 “喂，不能过，危险。”我拼命地喊着，想阻止他继续前进。
　　 孔乙己像聋子一样，根本不顾我的呼喊，径直朝河里“走”去。就在这时诡谲的一幕发生了：大河瞬间变成了一本巨大的图书，书皮泛着淡黄色的光。这本书方方正正，足有十几米高，十几米长，十几米宽。孔乙己嗖的一下不见了，钻进了书中。
　　 “妈呀，难道见鬼了？”想到这里，我的脖颈不禁感到发凉。我还不到20岁，不想这么早就去见阎王。转身便逃，可是脚步怎么也迈不开，脚下像被吸铁吸住一样。往后，动不了；往左，不行；往右，不行；往前，可以，但那是孔乙己刚去的鬼门关，我躲都来不及，怎么能去呢？可是一股强大的力量将我推向大书，我的身体仿佛躺在滑梯上，不由自主地往下滑。我无力反抗，只能任其推动，内心充满了恐惧，脑海中浮现了暗恋的“情人”，后悔当初没有向她表白；后悔没有去……
　　 我被推了进去。这里静得可怕，没有一丝声音，我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到处是幽暗的黄光，我的心在怦怦直跳，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里像传说中的冥界，空中飘着像萤火虫似的“幽灵”，它们又像柳絮一样从我面前轻轻地飘过。我随手一抓。
　　 “哎哟，你弄疼我啦。”一个女人娇嗔之声钻入我的耳朵。我的面前立刻出现了一个美丽女子。她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
　　 “啊，你是林黛玉！”
　　 “是的。请问公子所为何事？”这女子温柔如水，激起我满身的鸡皮疙瘩。她不是我喜欢的那种女人。
　　 “我要找孔乙己。”
　　 “喏，这就是。”这时候一个萤火虫似的光点向我飘来，我用手指一戳，面前出现了一本小书——《鲁迅短篇小说集》，再一戳，人被吸进去了。在书里我看到了惊人的一幕。
　　 “打，给我打，接着往死里打。”赵举人正举着皮鞭抽打孔乙己，累得满头是汗，打累了，他让管家接着打，管家丢掉皮鞭用木棍敲打。孔乙己就这样被人吊在房梁上，满身是伤，嘴里不断地哀嚎着，像待宰的羔羊。
　　 “敢跑到老娘的房间里偷梳子，真是不想活了。”赵举人的三姨太摇着大屁股走了出来，朝孔乙己吐了一口口水。孔乙己根本没有任何反应，他虚弱得连喊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急得直跺脚，心一直在滴血，这实在太残忍了。我怒发冲冠，冲进去大喊：“住手，你们太没人性了。不就是偷了你们家一把木梳子吗？犯不着要人性命吧！”
　　 奇怪的是，他们好像根本看不到我的存在。我与他们成了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孔乙己也不像刚才咸亨酒店里的孔乙己。我去解绳子，管家的木棍挥下来，打在了我的身上，竟穿过去，毫无感觉。我仿佛成了空气，没有任何阻力。这根绳子我无法解开，绳子似乎也是空气做的，我根本使不上力气。
　　 我揪着心，看着他们轮流打人，打了大半夜，打得孔乙己奄奄一息他们才停手。赵举人怕弄出人命影响自己的名誉，便让家丁先将孔乙己放下来，然后抓住他的大拇指蘸着红色的印泥往服辩上一按，最后往门外一扔：“滚！”
　　 孔乙己像一摊烂泥往地上一躺，不省人事。过了好久才慢慢睁开眼睛。
　　 ……
　　
　　 三
　　 “起来，起来！你怎么还在这里？”孔乙己推了推我。
　　 我睁开惺忪的睡眼。昨天我与他不是在这里分手的吗？我怎么睡着了？前面哪有什么大河、书城，只是一堵白墙而已。
　　 我仔细打量着孔乙己，他全身并没有新伤，还是昨天在咸亨酒店的模样。我问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去了哪儿。他记得不是很清楚，说好像又被人揍了。至于天一亮为什么又来到了这里，他就完全不知道了。他这个人，记忆时好时坏，静下来时，也能想起点什么，只要我将他的零星记忆连在一起就能形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现在，我也一头雾水，难道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或是幻觉？
　　 “我带你去喝酒。你等着，我去拦辆出租车。”
　　 我一转身，孔乙己不见了，难道又像昨天晚上一样消失了？这位老爷子也太难伺候了。我有点沮丧，不断地向路人打听。有人说他被开宝马的人接走了。有人补充道：“对方好像是劫匪，很凶悍。”
　　  “不对，谁会绑架一个叫花子，而且还是残疾人。”众人议论纷纷。
　　 “他们可不是一般的人……”
　　 我心想：完啦！这样国宝级人物要命丧黄泉了，这一切都是我的疏忽造成的。我突然想到报警，接警后，整个绍兴市的警察全员出动，大街小巷充斥着警笛声。警察通过各路监控，都没有看到嫌疑车牌号及嫌疑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