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伸出右手关上门窗，用力地阖上布帘，即将结束的一天，终于让厚厚的墙面空荡起来。外面是渐渐黑去的世界，纵使灯光璀璨大地空明，顿然间也变得与我毫无关系。
　　 茶，仍在杯里冒着阵阵热汽，灯光让它们缭绕洁白，这是白天谁也看不到的变化。坐在茶盅前凝望，此时我在茶里，此刻茶入我心，我成了茶，成了世界上有用无用之物。能平静地让自己回归到晚安时分，居然成为整整一天里最后的宗教。人不能没有宗教，不能没有一份仪式里的自我安慰。
　　 时间晚安，世界晚安，我也晚安！
　　 有人没人，有事无事，总不忘记让自己对自己说一声，每次从唇齿间轻声扑出晚安时，胸腔里开始由轻松变明朗，霎时间天地关闭，万物沉睡，身体里飘散出释然而尽的满足。不知为什么，平时里的心情，今日并未如约前来，再无往日那种为自已道出晚安的喜悦。
　　 在一千多里以外的一家医院里，母亲已是病入危情，此时已沉沉昏迷多日，即将走完她人生为数不多的最后一程。我却不能守着她，挨近她尚存温度的身体，或紧握一只手，在昏暗的灯光里，听她轻轻在呼吸。我仅能远远地坐在一座城市的一间狭小居室中，面对窗外黑得透底的夜晚，感受着再次拥挤冰凉的世界，满怀悲伤而心存无奈。
　　
　　 2
　　 窦常坐在我的对面，一口口地啜着茶，他是我近期走路时才认识的朋友，就住在同一个小区里；此时，他正想着他的心事，安静得宛如一只吃草的羔羊。杯子里的茶在灯光下，清亮得有些苍白，甚至有些恍惚。他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也不想知道他想着什么。我们安静地坐在一起，隔着一个谁也看不清楚的世界，虽然彼此已算是陌生的朋友，谁也不去打扰对方的心思，算是相互间默默的陪伴。
　　 这个世界上如此的朋友和友情，清淡得有些隔阂，却也算是一份温暖。
　　 有一点我很清楚，他正为自己的再婚生活而忧伤。前一段婚姻，他基本上是满心伤痕的裸身离婚，独生女儿已经大学毕业，独自在外地工作，不再需要他的资助，这样让他有了一分告别过去的决心。除了几本书、几件衣服外，他把前半生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了前妻。我曾评价过，带走自己的工资卡，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中年里的他，算是这个时代里最好的男人，好得让人替他怜悯和惋惜。只是再婚的生活，面对城市沉重的生活，从头存钱、重新买房，克制自我适应再婚妻子的性格，几年下来的努力，让他有些看不清自己这样做是成功还是失败，做些什么才能让他的新生活变得更好些。
　　 抬头凝望着他，他低头喝着茶，咝咝的饮水声里，显得有些疲惫的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孤独。他不知道我看着他，也许知道故意装成不知。每回端杯饮入一口，他就会含着茶水、闭上双眼，仿佛借助这个习惯动作，用于躲避来自头顶上灯光的侵扰，从而躲开了很多别人看不见的拥挤。
　　 深夜了，他站起身子，拍一拍坐了很久的屁股，抿着湿润的嘴唇向我告别。
　　 晚安。我先说！
　　 晚安。他后说！
　　 这样的夜晚，才能让我们感受出晚安的幸福。
　　
　　 3
　　 平常的日子过久了，就有一种急于逃脱的念头。仿佛能逃进去的那个世界，门口就有一种安慰灵魂的神灵，有大片充满清新香味的空气供他大口喘息。这是叶尔波力告诉我，他每天天色黑下来后泛起的心思。
　　 他是我很久就认识的一位民族朋友，我常去他家吃饭喝酒，有时听听音乐，有时就干脆什么也不做，只听他划拉着手指弹唱着一把遍体伤痕的老吉它。
　　 不管去赴一次怎样的朝拜，始终成为叶尔波力的一种愿望。
　　 他是牧民的儿子，刻苦、聪明，性格上有一些敏感，很注重彼此的友情。凭着努力，他从一个遥远的地方小县城，经过考学进入了这座城市，并在这里有了自己可做的事情、温暖的家庭和一对儿女。一直以来，我始终认为，在我们这个年龄上的人，在一人独生子女的时代，能有一对健康聪明学习好的儿女，算是最好的人生成功。很长一段岁月里，他也这么认为，迎合着我们对他的无比羡慕。
　　 记得单身时，我们喜欢呆在一起，单位的男生宿舍里很乱，看着眼花不情绪，干脆就不开灯；有时城市限电就没有来电，我们就摸黑坐着；即使后来来了电，邻居窗口亮了起来，我们也故意不去开灯，就坐在黑暗里听着他乱弹着那一把吉它，沿着别人熟悉的旋律，我跟着他胡乱唱着自己编的歌词。
　　 他有一位当牧民的爸爸和当家属的妈妈，他们夫妻俩都喜欢唱歌，白天整天放牧数羊、贮藏过冬的草料、在野外找到干牛粪生火做饭，有时也解决一些与邻居发生的矛盾；到了晚上，喝碗清茶、啃块干馕照样快乐的唱哥，即使家里明天早上没有吃的东西、没有烧火做饭的柴禾，照样带着几个孩子唱个不停，让住在附近做生意的河南人，歪着嘴把他们全家当成傻子看。
　　 后来，连他爸爸也觉得自己的运气真好，跟着一位有钱的亲戚，坐着飞机到买加圣城朝拜，这是每一个穆斯林信众的荣幸。回来后，他爸爸虽然还会在黑夜里接着唱，却突然变得安静了很多，智慧得就像变成别人的爸爸。
　　 朝圣，成为叶尔波力心中暗暗埋下的想法。每天晚上，他在向自己道晚安时，总会不自觉地泛起这一份念头。
　　 晚安，有时就长长地铺在黑夜里，成为某个人朝圣的路途。
　　
　　 4
　　 小时候，我家附近有几家商店和一家旅店，都是来自内地的河南人开的。他们做起事来没黑没夜，从不显疲惫劳累的样子，根本就不像别人嘴里说的那样懒惰。
　　 白天，他们拉货摆摊开着喇叭尖声做广告，甚至故意疯抢别家的生意，乞丐般站在路边招呼过来的客人，满脸红光精神亢奋像打了一管子鸡血，从不知疲劳。即使在半夜三更，大地一片沉静，他们也照样门洞大开，灯光明晃地招揽生意，亮着河南活吆喝着，从不愿错失一点挣钱的机会。有时，这几家店铺就像赶着比赛谁家更勤奋那样，为，没有一点黑夜来临人要安睡的意思。在我上学的那几年里，几乎没见过他们的生意停下一天来。
　　 从来没有享受过黑夜的人，可能会钻进时间的缝隙里多赚些金钱，从而赢得别人的羡慕。其实，这一批人最后的结局并不好，将生意当成赌博结果输了，最终把自己变成了时间的奴隶，变成让人讨厌的油滑商人，也让自己的孩子在销金耗银时，变成斗富显豪的巨婴，最终失掉黑夜带给他们的另一种成长时光。
　　 我记得，有几家的孩子不去读书上学，而是早早就踏上社会，因为他们比我们有钱，当我们拼命读书上学的时候，他们就开始喝酒吸毒找女朋友，然后学着自家大人的样子挣钱混社会、结友当老大，在当地红火一时，成为我们羡慕的对象。
　　 道一声晚安，虽然并无多大实质意义，甚至带不来更多的财富，却不能少掉这个环节，这是一种生命的仪式。人类还是需要这种来自大自然定下来的身体和精神的安慰，人是一种需要时间抚摩的动物，这种时间多会留在黑夜中，留在你向它们诚心祈祷和心灵向往的时候里。
　　 黑夜的隆重，更多会寓含在对它的敬畏里。除了让身心得到休憩睡觉，帮着人类生产下一代的人类以外，更多的时间，是留给人类静静思考问题，重新修订明天要去哪儿的方向。
　　
　　 5
　　 年轻时，我不懂得这些道理，把黑夜当成生命的一种额外赠予，以一个穷孩子的思维，总想着比别人跑得远些、赚得多些、付出多些，甚至以赌徒的心理，把自己生命里本该休息的时间，全部不留地用于想活出人样来的行动里。白天忙着挣钱生活养活家人，晚上则挑灯夜读，手指不停地敲着键盘写字，直到深夜无人时分才昏昏睡去，从而失去了对生命意义的尊重，结果，过早地让自己青丝染成白发，满脸皱纹地站在岁月的凹地处，徒劳地张望，焦虑地催促自我。
　　 为了生活变得好些多一些付出，甚至拼着性命喘着粗心向前奔跑，这是普通百姓家孩子们努力想活出人样的通常状态。有时，我们这样的人不得不这样做，不得不付出更多的努力，才不至于落在别人身后太远的地方，这是我们的命运，就像我们拥有过的黑夜，也需要面临重新选择那样，从而错失仪式带来的美好。
　　 窦常、叶尔波力都和我一样，在黑夜来临的时候，忘记了每一天的结尾处，还有一次对自己说声晚安的机会。结果，我们就把生活的每一天都活乱了，活成了自己不想活出来的样子。
　　 面对黑夜，需要的不是惧怕，惧怕它们带走了一切，惧怕它们让人又老去一日；而是勇敢地停下来，放下手里的活汁，道一声：晚安！
　　 晚安，其实很简单，是我们劳累一日终于得以平缓的喘息，是侧身冲出逼仄的狭窄空间，在时光的丛林里深深吸入肺腑里的氧气。
　　 晚安！
　　 二〇二一年十月四日于乌鲁木齐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