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光】故乡的老坟(散文)
去年清明前,卫辉老家的妹妹告诉我,故乡的老坟要迁了。我家老坟在县城十几里外的农田里,西面是逶迤的太行山,北面是条河,堪舆的说法,依山傍水是风水宝地。但是,我小时候随大人上坟,河里从未见过水,满河沟石头蛋;大人们说,他们小时候,清湛的河流,鱼翔浅底,虾伏石隙,历历可数。不过,每次上坟归来,从干涸的河沟,捡回稀奇好看形状迥异的鹅卵石,也是很大乐趣。
改革开放后,故乡的农民解放思想,把坟地周围小麦玉米的农田改为桃树园了,市场经济,水果远比粮食卖钱多。清明时节,老坟内外,千亩桃花竞相开放,争奇斗艳,姹紫嫣红,花的海洋,那个美丽劲吆,我用文字是表述不出来的。如今老坟要迁,我能不遗憾吗?
电话里妹妹说,家乡搞新农村建设,政府修路,老坟正在红线里头。我自然明白这是谁也阻挡不了的事情。于是忙说,好,好,我今天就坐火车回去。妹妹说,不用。咱大哥召集了老家的姊妹们开了家庭会,大哥说,迁坟的规矩多,我们都外行,弄不准破损了风水,将来贻误孙男第女,后悔来不及。大哥决定,迁坟和安葬,全程委托殡仪公司代理,不用儿女操劳插手,完工妥当了,无非多出几个钱罢了。
大哥是我们杨孟×堂兄妹,“孟”字辈份中,年龄最大的。现在我们家族,上辈子的叔叔伯伯们都过世了,这位大哥德高望重,自然都拥护他的意见。妹妹嘱咐我,阴阳先生说,清明前一天,是黄道吉日,老坟地里举行简单祭奠仪式,你准时赶回就行。
那天,儿子开车送我回乡,汽车驰过横额写着“卫辉欢迎您”大字的公路牌坊,但见,宽敞的大道两边皆是一望无际,盛开的桃花,争奇斗艳,赏心悦目,令人兴奋不已,值此美好的春天,值此美好的景色,我们杨氏20几位久违的堂兄妹,胸前佩戴着小白花在故乡老坟重聚了!老祖宗把他们守护在家乡和漂泊异乡的子女,召唤到了一起,坟地里没有丝毫悲怆气息,兄弟姐妹们握手,叙旧,称呼乳名,有几个女同胞,拉着手竟然满脸盈笑地流泪。
殡仪公司的专业人员指导着我们跪地叩头、焚香、鸣炮之后,由83岁高寿的大哥,在每座墓冢上象征性地挖了三锹,于是手戴白手套,胸别红绸条的殡仪师傅,开始动工。我们远远的,站着坐着唠家常,另有人散开到桃园里赏花去了。堂兄妹中,有两户已经四世同堂,他们当了太爷、太奶,即使我们中间最小的一个堂妹,孙女也上小学3年级了,大家感叹人生苦短,也隐隐察觉出长江后浪推前浪之势,势不可挡。
如今,家家户户无柴米油盐之虞,堂兄妹们闲聊的主题,不由自主就直奔了各自孙辈们的学习和未来,可怜天下父母心,望子成龙成凤,爷爷奶奶也然,且犹过之而无不及。
墓穴里挖到棺椁,女性们扯起红表黄里的布幔遮住墓穴,男性们跪伏墓前,殡仪师傅捡拾遗骨,小心翼翼,庄严敬重地一一殓入每人的新棺匣。之后,大哥按照民俗,在每个空穴扔进一个白萝卜,意为一个萝卜一个坑,然后封土。日未中午,起坟有条不紊,程序严谨,滴水不漏,圆满结束。
老坟西北角是座高大的墓丘,小时候听爹说,是我们家老祖宗的船舱墓,下面是间石砌的墓室,安放棺椁。爹说,不知盗墓贼下去多少回了,里面啥东西没有。确实,大墓底部有个荒草掩住的黑窟窿。大墓旁曾有块半截躺倒的石碑,依稀可辨“万历15年”云云等模糊字样,现石碑早已无存,看到碑时,我才上初中,问历史老师,老师讲述,明万历年间,是故乡卫辉府最鼎盛时期,万历皇帝一母同胞的弟弟璐王,封藩于此,县城里建有恢弘的璐王府、望京楼、镇国塔等,璐王府虽荡然无存,望京楼、镇国塔依然作为卫辉的辉煌标志,耸立在老城。想不到,创业故乡老坟的我家先人,和3、4百年前大名鼎鼎的璐王是同时代的人物。
我爷爷1956年去世,我爹兄妹10个,8男2女,名副其实的7郎8虎杨家将。爷爷出殡时,白花花的孝子孝孙跪了半条街,人丁兴旺,我当年8岁,跟进在送葬的长长白色队伍中,十分自豪。其实,我最怀念我奶奶,老人家是饥荒年月,可以说是吃大食堂饿死的。我家有个叔叔在糖烟酒商店,偶尔买到糕点屑,偷偷送奶奶,老人家一点舍不得尝,全分给了孙子吃。奶奶咽气时,安阳的小姑,匆匆赶回,带着半包鸡蛋糕,双手捧着,在奶奶遗体床前哭得死去活来。结果,我爹在院里枣树上,摘下一把还没成熟,指头肚大小的枣儿和这半包糕点,供在灵前送走了奶奶。我娘文化大革命中去世,那时破四旧,草草葬了。父亲呢,改革开放物质丰富,本可以排排常常办丧事,岂料,县城推行火化,为把老人土葬,无奈,我们和县城许多家庭故去的人一样,夜里悄没声偷埋了。
曾经贵为明代卫辉大户的杨门祖先,我觉得并未福荫子孙,因为老坟里唯其鹤立鸡群,墓头朝着大墓簇拥的,都是馒头般的小冢,可见再未出过大红大紫的人物。不过,话说回来,卫辉杨家几百年也没有出奸佞小人或吃喝嫖赌之徒,历代顺民,随波逐流的百姓,积善人家,如此而已,不亦乐乎?足以欣慰。
今年清明节之前,儿子吞吞吐吐跟我说,我的孙子一年来,学习成绩,坐过山车似的朝下滑,原来班里排名没出过前10,如今跌到二十、七八,我的心里顿时蒙上一层阴影。他和媳妇苦口婆心训导、夸奖、许愿、惩处、恐吓,甚至殴打……办法用尽,仍无建树。我心里沉甸甸的。儿媳妇在郑州火车站银基商贸城,做服装生意。同事说:“要想富,敬先祖,老坟风水很重要。”建议他们两口到登封的卦摊问问,少林寺那里特准。儿子胆怯地嗫嚅说:“老家迁坟是不是……”我马上截住了话:“迁坟你不是在场吗?”我声色俱厉,“你大伯请的殡仪公司全程办理,事事照规矩,岂有差错!”
夜里我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孙子的学习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心里。陡然,想起了母亲的尼龙袜子。去年迁坟,殡仪师傅把墓穴中清理出的棺木朽材、衣物碎片按规矩集中焚烧,我发现一双尼龙袜子,这是我娘的!入殓时我爹为娘穿上的,这是娘临走时一件价钱最贵的送终物,想不到半个多世纪,竟没有腐烂。现在呼吁垃圾分类,不乱扔塑料袋,原来真的是埋在地下几十年不会化解。我悄悄把娘的尼龙袜捡起来,带回郑州,留作纪念。其实我不是个封建迷信之人,父亲生前,也不信风水葬仪,他常说:“人死如灯灭,子孙后辈想要日子好,得自己勤奋。迷信这、迷信那,自寻烦恼。”可是真的事情临头,心里一片茫然,往往病急乱投医。我想,擅自拿回仙逝母亲的陪物,合适吗?这和孙子的学习有无关系?于是,我莫名其妙地如芒刺在背,诚惶诚恐。
清明节我回故乡,和妹妹在风景如画整洁优美的陵园,祭祀父母等长辈之后,我又独自一人去老坟原址。道路正在施工,想必几年后,道路两旁就会,或楼宇林立,或商场喧嚣,或工业园区欣欣向荣。按照我的想法,在故乡,我虔诚地把母亲的袜子妥善处置了,这才如释重负。我坚信,可爱的孙子,学习成绩,以后一定会好起来,因为,返乡时孙子电话向我报喜说,日前数学月考,他是全班的第18名!班会上老师表扬他进步最大。我高兴极了。
我祈祷,先辈在天之灵,佑护子孙幸福平安,万事如意。
噫吁嚱,故乡的老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