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恋】竹林,走出山湾的看见(散文)
新竹高于旧竹枝,全凭老干为扶持。
下年再有新生者,十丈龙孙绕凤池。
——清·郑燮
一
我想,没有竹林的山村一定是略显遗憾的。为什么呢?因为竹林在山村始终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比如,编筐的竹篾、挑水的扁担以及搭架的柱子……于我来说,竹林更是一份山村童年的陪伴,一份山村的深深怀念。
我对竹林的印象,应该是房前屋后的挥动或老井边的“唰啦啦”声,或者山路边的抬头以及走出山湾的看见。
风中的竹子会带着满身的竹叶缓慢地来回摇动,竹叶间的刮擦发出“唰啦啦”的声音。于是,只要起风,竹林总会率先地察觉,这一过程在山村应该是一种规律,这一规律缘自竹子的高度和竹叶的密度乃至竹林的广度。
我一直在分析竹丛发出的一种奇怪声响,一种带有节奏的“嘚嘚”声,而且这种声音常在寂静的午夜响起,会让人联想到山中某一种未知的动物。因为,发出“嘚嘚”声的动物很稀少,且没有任何一种动物喜欢爬在高高的竹杆上。
直到我的分析是风吹竹丛,竹节之间摩擦产生的声响。之后,我再也不去好奇山中会有一种神秘的动物,没有好奇心的驱使,竹子在夜晚发出的“嘚嘚”声便成了我的催眠过程,因为这种声音的好处在于有这种声响的时候,山村的夜晚一定是凉快的,代表着风的到来。
风是山村的灵动元素。如是说山村的沉寂给人的感受太过于单一,那么,风将改变一切。我的感受是:风会让人的思绪变得清晰,记忆变得熟悉。
二
风与山村的对话首先从竹林中传出来的,因为竹子的高度和竹叶的密度注定了风的到来首先接触的是竹林。于是,人们判断是否有风,总会看向竹林,竹子的摇动便是风到来的最好证明。所以,人们对竹林有着更多的记忆,缘自看向竹林的次数明显多于看向其他林木的次数。
山村的很多传承,渐渐地会变成规律。每年,母亲都会在春节期间去往外婆家,这是一个不变的规律,山里人叫做拜年。
如果说拜年只是一句祝福的“新年好”或者简单地走动。那么,山村的拜年应该显得更为庄重和严肃。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山村的拜年是一对母女分开后的难得一次相见。
西南地区的大山让脚下的路变得漫长而艰辛,用脚步去丈量一座山的高度往往拉长时间和空间的距离。比如,母亲到外婆家拜年,要爬两座山,下三个坡,趟两条河,走三段盘山小路。
每年的拜年,母亲都会早早地起床,将昨晚准备的一只腊猪腿、两只粽子和一只土鸡收拾好,腊猪腿和粽子是山里拜年的必须,母亲总会提前装进背篼里。如果不能提一只装进笼子的土鸡也是允许的,因为山里并不是每家都养有很多鸡,比如我家的鸡就很少。
因为山高路远,走路便成了我儿时与母亲到外婆家拜年的一次艰难跋涉,一走就是一天。
在我的区域划分中,我将趟过第二河的地界定义为外婆家的地方。原因是趟过第二条河后,我所见到的人往往要陌生许多,每年只去外婆家拜年一次,注定我不会像母亲一样见到每个人都能熟悉地打招呼,尚且我还是一个不太懂事的小孩。
每次,我都问母亲还要走多久,母亲总说,走出前面那个湾就能看到外婆家的竹林。于是,我总期望早些看见外婆家的那丛竹林,而外婆家那丛竹林也就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成为我加快脚步的动力。
只要看到外婆家的竹林,总倍感亲切。原因是,我家与外婆家的距离太过遥远,生活的方式上也不尽相同。比如,外婆家那边的人会有更多笑容,或许是他们无需鼓足勇气征服一座后山的高度。而竹林都是一样的,外婆家有竹林,我家也有竹林。
我不知道母亲是否埋怨我家后面那座山的高度,反正我从来没听见她的半句怨言。
我家后山的高度足以吓跑每一个想嫁入我们村落的姑娘。于是,我也明白了为什么我们这边山的人们不像外婆那边的人们有更多笑容。或许是,我们这边人的眼神中总充满着挑战一座山的高度,更多的是需要决心和坚毅。
三
我一直在努力地记住去往外婆家的路,只是,我从没能分清每条路的去向和目的地。在这方面,我一直在找原因:都怪山路总有着100%的近似度。
所以,在通往外婆家的路上,只有母亲才是最清楚的。理由是:从我家到外婆家的路只有母亲每年都在行走。
还有就是,去往外婆家的路途实在太过于漫长,以致我能记住其中的一段路,却不能保证还能记住第二段路,这也成为我永远无法记住通往外婆家的路的原因。
每年去给外婆拜年的最大感受就是不停走啊、走啊,甚至走着走着就睡着了。脚步不停迈动的结果是十分疲劳,我和母亲必须要在途中休息很多次。
我觉得脚步一定是有记忆的,哪怕是时隔一年。为什么这么说呢?在通往外婆家的路途中,母亲每年都会在一片原始森林的路边歇息和在山顶上的一丛竹林边歇息。这两个地方有脚步的记忆,理由是:走到这两个地方时,输送双脚的力气往往会耗竭。
当然,除了原始森林和竹林下的两个固定歇息处,还有很多个随时歇息的地方,比如一块像凳子一样的石头或一根可以坐下的木墩。
我对原始森林歇息处总有一种心生畏惧的心理。因为那片原始森林下的风带着一种诡秘,这种诡秘的产生原因是原始森林处有一座土庙。
在山村,土庙又叫社神。社神大都被赋予可以左右人生老病死的威力,于是,人们除了不断地膜拜,不敢丝毫不敬。在我看来,社神应该是一种恶灵。原因是:它用威胁的方式索取人们的膜拜,带有强迫性。
在社神边歇息,一定需要勇气。只是,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勇气往往会被淹没在一片畏惧和惊惶当中。我的处理办法是:眼神不会看向土庙半刻,那怕是眼神的余光也不会停留在森林当中。
所以,我更喜欢山顶上的那丛竹林歇息地。只还过,要到达山顶的竹林歇息地,必须爬上那座高度仅次于我家后山的黄土高坡。
森林歇息处和竹林歇息是两个调节脚步的最好地方,一个在山脚,一个在山顶。在森林歇息处的歇息是为了让脚步积蓄力量,在竹林歇息处的歇息是为了脚步恢复力量。
而对于我来说,爬上山顶的竹林歇息处,也意味着我已经逃离了森林歇息处,逃离了社神。于是,在山顶竹林歇息处的歇息,除了恢复脚步的能量,更是恢复了畏惧的心理。
四
一直想不通,为什么母亲总说走出前面那个湾就会看见外婆家的竹林。我的理解应该有两层内容:一是外婆的家已经不属于母亲,而母亲仍然可以拥有外婆家的竹林;二是外婆家的竹林下有一份年复一年的等待。
在山村,女儿一旦出嫁,就意味着要离开原来的家,不再拥有土地、房屋和任何家什。竹林在山村的角色是它们的生长太过于随意,不需要专门的护理,因而,竹林的地位比起庄稼、牲畜等会低一些,甚至等同于草木。我想,母亲之所以总提竹林的原因或许是她仍然可以拥有那片竹林。
不过,我认为我的猜测带有一定的局限性,换句话说,母亲虽然嫁出,但我的感觉是她仍然在外婆家占据重要的地位。
每次到外婆家,我总能感受到外婆的慈爱似乎是一种注定。
桂西山区的老人们,仍然保留着古老的穿着习惯。比如,外婆总是包着一张黑帕子,穿着一身高山汉族的黑衣服。从某一程度来说,外婆与山村的老人们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外合不拢嘴的笑容和眼睛眯成一条线的慈祥是我记忆中的与众不同。
天已经擦黑了,我们也走到了外婆家的那丛竹林下。在我们观念里,走到外婆家的那丛竹林下就算到了外婆家。
每年,外婆都会在竹林下等待着我们,不管天有多黑。见到我们时,外婆总是笑眯眯地,然后说,“又长高了。”
晚上,母亲常和外婆睡在一起,她们的聊天内容大都是今年收了多少袋谷子?收了多少蒌玉米?当外婆听说我家今年比去年丰收时,她会满心欢喜;而当外婆听说今年减产时,她会暗自伤心。
我觉得,在外婆的观念里,粮食应该是她最关心的,也是她每年必须问及的话题。
随着弟弟的出生,到外婆家拜年不再局限于我和母亲,还多了一个弟弟。外婆依旧每年在竹林下等待着我们,最多时,她等到了母亲、我、二弟、三弟。外婆像数鸭子一样,一个一个地点,一个一个地认。
我不知道外婆从等待母亲一人到等待我们一共四人的心理变化。反正,她总是包着黑色的帕子,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站在竹林下,然后笑眯眯地。
我觉得外婆的慈爱一定是真实和无价的。母亲是外婆的惟一女儿,我们是外婆为数不多的外孙子。据母亲说,我曾经有几个舅舅和姑妈,都因为灾荒没有养活,最后只存活的一个舅舅和我母亲二人。
所以,外婆一定经历过很多生死离别的痛苦,外婆的慈爱是在无数悲痛中提炼出来的真实。
以前,外婆每年都会到我家一两次,只不过,随着外婆的年纪越来越大,她实在无法爬上我家后面的那座高山。外婆说,只有我们去看她,她才能见到我们了。
其实,我不是很情愿去外婆家的,主要是我觉得外婆家那边山太陌生,除了表哥表姐们,我无法认识更多的小朋友,即便认识了,也不会太熟悉,不像在我家时和堂哥屙尿和泥那么随便。
只是,我觉得外婆说得有道理,只有我们去看她,她才能见到我们。因为,外婆说出这句话后的好多年,她再也没来过我家。于是,我在不情愿去外婆家和见到外婆中进行了艰难地选择。
我的选择是坚持去外婆家拜年。因为,外婆一定会在竹林下等着我们,我们不到,外婆一定会等更久,直到见着我们。
其实,到外婆家拜年,我们的收获要大于送出。比如,母亲送给外婆两只粽子,外婆会反送我们四只,母亲送外婆一块腊肉,外婆会送我们一袋黄豆。所以,总感觉母亲的背篼在回来时要沉重得多。
山村没有眼泪,只有大山的叹息。
三五天后,我们要回我们自己的家了。外婆总会将我们送到竹林下,然后非常不舍地告别,“明年再来哦。”
五
我不应该一直活在外婆的关爱中而忽略了外婆的年老。
近90岁的高龄让外婆实在无法迈动从家里到竹林的步伐,尽管这段路她是多么地熟悉。还有,我总感觉外婆不像我们小时,笑得合不拢嘴,眼睛眯成一条线。我给自己的解释是:我们已经长大,外婆完成了她的关爱任务;外婆的高龄让她再也无法认识每一个不断长大的孩子。
随着国家西部大开发战略的实施,山村公路在不断地修通,去往外婆家的路不再遥远,原来一走就是一天,如今驾车只需几十分钟。
只是,外婆已经离开了。
每年清明,母亲都会到外婆的坟前挂上一束坟飘,十多年了,这是母亲的规律。母亲总会叫我们打开车窗,原因是母亲会晕车。在我看来,如果非要加上一定的艺术构想,我认为,母亲是情愿带着我们走路,走过那条她走了很多年的山路,然后看见外婆家的竹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