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几天，一位姓于的老同学晒出了自家的“老古董”，引发了众多好友强烈的共鸣，点赞和留言在短时间内一路飙升。那是一辆锈迹斑斑的老自行车，瞬间也让我有种熟悉而亲切的感觉。我久久凝视着，仿佛时光回到从前，穿行在开满油菜花的乡间小路上。
　　 从我记事起，家里就有一辆黑色的二八式“飞鸽”自行车。那个年代，自行车属于紧俏货，全家人紧衣缩食好一阵子，才凑够了一百五十多块钱。爷爷当家做主，托咸阳的表叔买到一辆，惹来村里一群羡慕的目光。爷爷非常爱惜这辆新自行车，他买了几卷枣红色的塑料条子，将车梁和后座的金属杆密密实实地缠绕了一遍，而奶奶做了一个枣红色的车座套子。这些既是装饰，又能起到防护作用。经过一番装扮之后，自行车看起来美观大方，让人眼前一亮。
　　 爸爸以前在表叔家学会了骑自行车。家里刚买的那辆自行车，因爷爷怕摔坏了，不允许其他孩子碰，似乎就成了爸爸专属的“坐骑”。那时，大姑、二姑已经出嫁，二叔刚上初中，上下学主要靠步行。可是，二叔偏喜欢骑自行车，有时一看见停放在墙角的自行车，他的心里就痒痒的。如果发现爷爷不在家，他就立马跨上自行车，两脚使劲地蹬脚踏，后轮飞快地空转起来，又不时地挥舞着双手，一副凌空欲飞的开心样子。
　　 有一次二叔趁爷爷不注意，偷偷将自行车推到路上，接着左脚踩住脚踏，右脚刚划出一段距离后，一不小心车头就偏离了方向，“咚”的一声，连车带人一起撞在四婶家的大门上。结果车头歪了，二叔胳膊腿也摔疼了，头上还起了个大包。四婶气呼呼地找上门来，说他们家的大门被撞坏了。爷爷赶紧让做木工的大姑父去修好，并刷上油漆才算完事。二叔知道闯祸了，即使皮肉再痛，也一声不吭。爷爷狠狠训斥二叔，好长时间都不让他再摸自行车。
　　 三姑初中毕业后，每当看到同龄人骑着车子风驰电掣般地从她身边飞过时，便流露出羡慕的眼神。于是，她跃跃欲试，就想用家里的自行车练习。因为有了二叔骑车闯祸的教训，爷爷一时没有答应她，还说三姑个子矮，够不着脚踏。爸爸看到自己的妹妹整天怏怏不乐，心里很不是滋味，就劝解爷爷：“妹妹年轻，学啥都快。她想学就让她学呗。车子摔坏了，还可以修嘛。”爸爸的一番话还真灵，爷爷同意让三姑试试。从此，三姑就像一只开心的蝴蝶，一心一意地学骑自行车。爸爸一有空就去场院，帮三姑扶稳后衣架，便于她掌握整体平衡。功夫不负有心人，不到一个月，三姑就能游刃有余，独自骑着自行车，在宽阔的场院转圈圈了。我傻乎乎地跟在车子后面跑着、喊着。时间长了，三姑也让我坐在后座上，一路唱着歌儿，像风一样穿过大街小巷。
　　 二叔也不甘示弱，在三姑的指点和鼓励下，如愿以偿，也学会了骑车子。两人还经常为骑自行车你争我抢呢！后来，那辆自行车经过二叔和三姑多次摔绊、磕碰，依然结实耐用，并承担了更多的任务，最终成为家里人的好帮手。
　　
　　 二
　　 阳春三月，草木萌发，地里的农活也正式启动了。
　　 天刚蒙蒙亮，窗外的鸟儿就展开动听的歌喉，那歌声就像父亲的闹钟似的。他早早起来，简单吃几口，带上锄头、铁锨等，骑着自行车哼着秦腔戏，去地里干活。由于自家地离村子比较远，父亲骑自行车可以节省很多时间多干农活，收工时，又可将牛羊的草料放在后座上带回家。
　　 当宝鸡峡的水哗哗地流过村庄时，预示着农田灌溉马上开始。有时渠水来得突然，父亲骑上自行车先去地里查看情况，然后去镇上买来化肥，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地里。等家人们上完肥料后，渠水也差不多流到我家地头了。父亲说，别看自行车有些破旧，关键时刻它就像千里马一样能救急，帮大忙呢！
　　 父亲的话一点不假！在那个行路基本靠走的年代，自行车不亚于现在的摩托车，既方便出行，又能减轻人们的负担。“穷则思变”，由于家里人口多，日子紧巴，种庄稼只是解决了温饱问题。由于爷爷身体不好，盖新房、给二叔娶媳妇这些大事，就像巨石一样压在父亲的心头，他总是想方设法找赚钱的门路。父亲脑子活，性格豁达，结交了很多朋友。有一次，他去户县大王镇看望一位熟人，发现大王镇几乎家家开醋坊，生意红火，就产生了做醋的念头。
　　 回来后，父亲征得家人同意，通过朋友的精心指点，熟练掌握了制粬、拌胚、淋取等酿醋工序，又购买了很多大大小小的黑瓷瓮。我们这儿盛产玉米，父亲就地取材，用玉米做原料，成功酿造出味道正宗的老陈醋。从此，父亲的自行车后座上多了一对竹筐，里边盛放着两只大醋桶。
　　 怀着对美好生活的希冀，父亲早出晚归，走村串巷，不辞辛苦。他骑着的那辆笨重的自行车，驮着的是对家人沉甸甸的爱和一份担当。那一声声悠长的吆喝声，伴着老陈醋的清香，跟随着父亲的身影飘向远方。
　　 那些年，父亲不管回来多晚，都要拿出工具箱，对自行车进行一番检修，查看零部件，补胎、打气、上机油等，完了之后还要将自行车擦洗得油光闪亮。他说：“不管自行车新与旧，都要经常保养，才能延长它的使用寿命。这就像人一样，不能光劳动，还要吃饱休息好，才有力气干活。”父亲的话朴实无华，但包含着深刻的道理，至今让我回味悠长。
　　 父亲将自行车视为宝贝，但村里人来借，尤其街坊邻居有急事时，他会毫不犹豫，爽快地答应。母亲说父亲太傻，父亲笑着说：“将心比，都一理。人心换人心，难处人人都会有，你帮助别人，别人才有可能真心对你。”
　　 那年冬天特别冷，有一次父亲卖完醋刚回到家门口，准备将自行车推进家门。忽然，他听见有人大声喊：“选哥，孩子发烧了，我用你家的自行车给孩子看病，能行不？”父亲闻声望去，只见慧玲姨紧紧地抱着孩子，快步朝这边走来。看她心急如焚的样子，父亲赶紧将卖醋的行头（竹筐和塑料桶）卸下来，放在家门口。又低头查看了车子，然后让慧玲姨坐好，将她们娘俩送到镇上的医院。医生说，幸亏来得及时，否则高烧久了会烧坏孩子脑子。父亲一直等慧玲姨给孩子看完病，又将母子俩送回家。
　　 慧玲姨千恩万谢，感动得热泪盈眶。当父亲疲惫不堪地回到家里时，嘴唇冻得直哆嗦，流清涕，母亲赶紧让父亲坐在热炕上。她一边给他盛饭菜，一边埋怨道：“出门累了大半天，回来顾不上吃一口，就去当活雷锋，天这么冷，不要命啊！再说村里有自行车的又不是咱们一家。”父亲赶忙解释道：“慧玲多着急啊，孩子发烧很危险的，得赶紧去医院。咱们的自行车刚好在大门口，咱们还能铁石心肠不帮她啊！”其实，母亲是心疼父亲的身体，但也同情慧玲姨的遭遇。她丈夫年纪轻轻得了不治之症，撒手人寰，可怜了慧玲姨母子。母亲一想起就难过地掉眼泪，叹息了几声，也就没再说什么……
　　
　　 三
　　 冬季，田野里变得素净开阔，似乎进入冬眠状态，偶尔有鸟雀在柿子树顶啄食稀稀拉拉的残余果实。农活告一段落，父亲这时才有时间陪我和弟弟玩。我和弟弟最期待的事，就是爸爸带我们去赶年集。年集上，人山人海，大街上摆满了各种年货，琳琅满目，让人眼花缭乱，当然还有平常很难吃到的美食。
　　 吃过早饭，爸爸将自行车推到大门外，弟弟坐在大梁上，我像骑马一样坐在后衣架上，双手环抱着爸爸的宽阔的腰背，心里感到无比踏实。冬日暖阳贴在身上，舒适惬意。一路上，我和弟弟就像树上的鸟雀，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我们三句话不离吃的，有时弟弟激动地用手比划着，自行车跟着摇摆不定。父亲赶紧让弟弟趴好，扭正车头。那一刻，父亲就像一位经验丰富的舵手，用力蹬车，稳稳地前行。虽然道路坑坑洼洼，但父亲却能小心翼翼地避开，起起伏伏，犹如“轻舟已过万重山”。
　　 小孩子都馋好吃的，自然就喜欢跟着父亲赶集了。为此，父亲曾戏谑我俩说“猫吃浆糊，只在嘴上挖抓”，意思是说“小吃货”。那一次，我听了“噗嗤”一乐，弟弟更是笑得差点掉下自行车……
　　 到了集市上，父亲尽可能地满足我们的口福。父亲每次赶集回来，也时不时地给奶奶买一包油糕，给妈妈捎两根甘蔗。多年以后，当我再次走过那条熟悉的路，回想起上集的那一幕，快乐的音符依然还会在耳边久久回荡。
　　 有一次，父亲骑自行车带我去看望一位生病的姑奶奶。她嫁得很远，大概有三十多里路。自行车穿过一个又一个村庄，眼前闪过一片又一片庄稼，可就是不见姑奶奶的家。我看着都有些心急，父亲真有耐性，保持不变的车速，那些凹凸不平的土路在他眼里根本不算什么。我坐得时间长了，就开始打起瞌睡。爸爸不停地摁车铃，可我还是挨着爸爸的后背睡着了。
　　 突然，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唤醒了我。我看见前面过来一辆马车，马首高昂，四蹄生风，就像迎面而来似的。我心里一惊，顿时吓得不知所措。“哎哟”一声，我的脚好像伸进车轱辘里，被辐条夹住了。这时，就见车头朝左边歪去，眼看马车和自行车马上就要撞上。父亲拼力将车头向右靠，马车夫也吓得不轻，赶快勒住马，总算都有惊无险。
　　 我看见父亲的衣服袖子，被划破了一条长口子，这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脚受伤了。我大哭起来，父亲问我怎么回事，我如实交代。他很生气似的，但没有责备我，只是无奈地说：“你的脚受伤了，先让医生看看，改日再去看姑奶奶吧！”
　　 回家后，我好长时间不能走路，母亲指着我的额头嗔怪道，“这下该长记性了吧，看你以后还敢那样不！”好在我的脚只是皮外伤，以至于后来偶然想起脚受伤的情景，仍心有余悸。那个危及时刻，还是父亲反应快，及时扭转车头，避免了一场意外。要是人和马车相撞，或马被惊到，那后果不堪设想。
　　 父亲在我眼里就像一座高山，高大伟岸，给家人最坚实的依靠。他又如风雨中的一把大伞，给我撑起一方晴空。我上高中时，学校离家比较远，一个月回家一次，父亲便骑自行车来回接送。
　　 上学路上，有一段陡坡。走下坡路时，父亲捏好车闸，一路顺风，很快就到达学校了。当父亲用车带我回家的路上，就显得很吃力，他总是骑到最陡的拐弯处，才让我下车。有一年放暑假，父亲接我回家，到达坡底时，天色忽然变得阴暗，几声嘎嘣脆的雷声响过之后，雨点就噼里啪啦落了下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父亲只能推着自行车慢慢走，他将唯一一件雨衣让我穿上，自己戴着一顶旧草帽。雨越来越大，土坡变得泥泞不堪，车轱辘时不时被泥巴阻塞，我找了一根树枝，走几步，就戳一戳自行车上的泥巴。最后，父亲只能扛起自行车，咬着牙，踉踉跄跄往前走，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终于爬上了坡。
　　 雨水和着汗水，父亲全身湿透了，累得气喘吁吁。上天就像在考验我们似的，我和父亲刚上坡，雨就停了，一会儿太阳露出了笑脸。父亲用毛巾擦了擦脸，感叹道：“天有不测风云，就像今天的雨。有时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只能靠自己了。”
　　 我使劲地点点头。
　　
　　 四
　　 岁月匆匆，风吹过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我参加工作后，每周末坐公交车回家。公交车只能到达镇上，从镇上到家里还有两公里的路，父亲提前到车站来接我，他的“坐骑”还是那辆旧加重自行车，看起来还是又笨又重。
　　 我坐在父亲的身后，自行车“吱吱嘎嘎”的声音洒满了悠长曲折的小路。自行车已经很老了！这幽幽的“吱嘎”声，似乎在诉说着岁月的艰辛。我鼻子一酸，看着腰板变得不再挺拔的父亲，想起他一路走来所经历的许多坎坷，又何尝不像这辆自行车一样，承载着生活的重压。
　　 二叔娶媳妇和三姑出嫁时，爸爸用多年卖醋的积蓄给他俩各买了一辆新自行车，但他却不舍得给自己换一辆新的。为此，我们姐弟俩也劝过父亲，他总是说：“自行车修一修，能用就行，庄稼人不用讲究太多。”
　　 看着大街上越来越多的五颜六色的轻便自行车时，我决定给父亲买一辆，但父亲拒绝了。他说加重自行车在农村最实惠，结实耐摔，人坐上去平稳，还能驮重东西。我明白父亲的心思，他不舍得我为他花钱。可我还是悄悄买回来，当做生日礼物送给了他。父亲看见那辆崭新的自行车，怪我乱花钱。我说时代在变，代步工具也要与时俱进，买了就骑呗！父亲的脸上荡开了笑容。吃完饭，父亲骑着轻便自行车在街道转了一圈，逢人就说，这是闺女给他买的！
　　 我婚后有了孩子，由于工作忙，父亲经常帮我接送孩子上下学。孩子兴高采烈地说坐在外公的自行车上可有趣了，可以看美丽野花，看蝴蝶跳舞，看天上的大飞机……凝视着孩子笑靥如花的表情，我似乎看见小时候的自己也经常坐在父亲车子上，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无忧无虑，快乐而幸福。
　　 父亲年纪大了，自从几年前盖房子时，不小心被柿子皮滑了一跤后，膝盖半月板受损，腿脚变得不太灵便，就很少骑自行车了。后来，村里的土路变成宽阔平坦的水泥路，我又给父亲买了一辆电动车，但他一直不愿意丢弃旧那辆旧自行车，而是将它束之高阁，挂在空屋子的墙上，还时不时进去看看，用抹布擦擦灰尘。这样做，我们是想不明白的！可他对家人说：“自行车犹如好伙伴一样，风里雨里，相伴这么多年。一看见它，就会想起以前的苦日子，也会更加珍惜今天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
　　 每次回家看见后院空屋子里的自行车，我的脑海里就闪现出父亲骑着它来回奔波的身影。父亲的自行车承载的太多，它经历过生活的磨砺，也见证过我成长的快乐，那酸酸甜甜，斑斑驳驳，都是行走在时光深处的印记。
　　 炎炎六月，花园里的太阳花一簇簇，一朵朵，跟随着太阳回绕，如火如荼地开放。父爱就像太阳的光芒，照拂着我一路成长。今天是父亲节，想念父亲，想念亲人的念头让我抛开其他一切琐事，奔赴在回老家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