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收获】穿过大地去看海(散文 征文)
在很多人也许终生看不到大海的省份,距离海洋最远的陆地上,被课本里的大海一次次唤醒全部梦想的人,渴望着,能在咸味的海水中泡透身体器官的愿望,构成了一个新疆人对于海洋的渴望。
曾经有过这样的梦,坐在大海边,看无垠的海在眼里,看拍岸的浪在脚下,看大海怎样在日落日出的时刻,用潮汐的起伏和波涛的堆岸,与远在数千公里外的月亮,做着相互爱慕的吸引。在我上小学的第一年,我看到的第一块黑板就是天蓝色的,从框到芯都蓝得明亮如新,给我们当老师的天津知青用于捏着彩色的粉笔,充满诗意地告诉我们,他是用他家乡的海洋色,用最远的距离和标志,给我们上着人生的第一堂课。那一年,我在这块蓝色的黑板上学着写拼音字母,一笔一划地写阿拉伯数字,写自己的名字,写我家连队的名字。我从身体到心灵,都被一种称为海洋的东西点燃和征服着。
才工作的那一年,我专门请了假,拿着第一个月的工资,从中国的边境出发,先坐汽车,然后坐着火车的硬座,奔向了我心中的海洋。混在南方农民工聚焦的说笑人群中,趴在弧形的列车窗口上,追着三天三夜的阳光和星光,一路向东坐车到头。在广西北海市出站,才下车远远地就看到了海,第一眼看去,海根本就不是湛蓝的色彩,不是扑面而来的浪涛,而是平静睡着的水、灰蒙色的海面和几乎寂静的海浪,那一刻,我的心中顿时间有一些失望。
那是三十多年前,我用一个月工资的代价,瞒着父母和家人自我做主的第一次出门。
赤身泡在海水里,拍打着四周的浪花,我就不止一次地想到,如果结束这次旅行回去,肯定是要被小城当成一件天大的新闻,会被邻居一家谈论一辈子、被同学讥笑一年,再被清汤寡水的生活,无端折磨一个月的荒唐事情。
从新疆跑到南方的海边,单纯地就为了看一次海,感受一下海对身体的抚摩,了结我的天津老师绘声绘色的描述,我的做法显然有些奢侈。这算是一条让我独自一人穿过中国全境的路程,甚至比直线的距离更远。从西北的鸡尾巴尖角跑到东南的鸡胸脯海边,上上下下的路就是一种享受,先是一路向东的轻松下坡,接着又背着西部的荒凉爬上高原,过程的本身就是一种新奇的感受。绿色的火车沿着笔直的铁轨欢快而行,越过戈壁沙漠、穿过黄土高原,继而进入绿色世界,态度坚定地斜切着全国的整个领土,时间在一米一米走着,心灵在一里一里碾着陌生的道路,我完整了一条对角而行的最远旅行。
带着用颜色计程的记录,带着气温的冷暖交替,甚至怀揣着对家人的担心;几天内,我就在平静和不安的颠簸里,完成了在中国领土上的四季转换。行进在中国的领土上,从新疆到海边,这份为着一份梦想而被挥霍着的金色,实现了我最好年华时的远大想法,也用光了我二十年来的最大规划。从遥远的阿勒泰到遥远的北海,带着对遥远之外的一份激情,扩展着我充满着绿色的心情;躺在银色的沙滩上,看着一座球体浑圆的北海标志,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此时,我的家乡正是一片白色,树叶凋谢、人迹稀少,村庄的上空升起了取暖时的烟火,厚厚的大雪正一层层地覆盖着我走过的路。
说新疆没海,其实也不对。被书写和记忆的海有很多个,只是这些被称为海子的地方,与真正的大海相比,徒有着令人向往、名声远扬的名字而已。海子,是蒙古人的词汇。是一句从内涵到外延都因为广阔而被包括其中的词汇而已,大到博斯腾湖、布伦托海、赛里木湖、巴里坤湖和天山天池,小到喀纳斯湖、艾丁湖、三道海子、红海子、卡拉库里湖、阿牙库克木湖和阿克赛钦湖,它们被蒙古人赋予了海子的含意。大大小小的湖泊,包括浅浅的水坑、浑浊的涝坝、季节性水库、高山断层形成的堰塞湖、风蚀湖和河流走过留下的深湾,都构成了新疆意义上的海,成为新疆人心中的海子。
唯有被海子诱惑着迷从而失去判断力的人,才会在对于海子的无限敬仰中,留下自己对海子的痴迷和误解,仿佛一个受到爱情蛊惑的男人,海子又一次成为他爱恋上的女人。这些被命名为海子的地方,幸运地成为他们前生一世见过、爱过、约过,今生会再次奔赴相见的地点。
那几天,我住在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看大片很多人没有看过的海,听海在愤怒时分对岸用力拍打的轰鸣,眼神追逐着时起时落的海鸟,享受着浑圆如金的太阳落地时的喘息。脱掉外衣,在南方的暖阳下打着赤身,谁也不认识地坐在银色沙滩上,看海成了我最远的修行。看蓝天下的大海延到天涯的边缘,看地平线下依然如故的大海;即使看不见的地方,还能让你知道它仍是属于大海的海。我才明白,只有到过海边的人,才会知道大海的名字里,属于海的真实内容、鼓舞你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年轻时见过大海,才不悔此生。穿过辽阔大地,走出狭长的山城,看国土辽阔,知大海无垠。开阔的不仅是眼睛,还有能让你变得雄浑的心灵。
人在年轻的时代里,都需要一次突然成长起来的机遇,需要能让自己知道世界之大的机会。有时,我就像一个诗人那样,告诉着身边的人,人在年轻时代,需要离开一次家乡,离开束缚着视野的小城,千山万水跑一趟,穿过大地去看海。
几十年后,当我再次站在大海边,再也不像傻傻的小狗那样,跟着同伴激动激情激烈如火。因为,我多少年前看过了,那个时候,我早已一夜成熟。
二〇二一年十月十六日于乌鲁木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