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傻蛋(小说)
一
在那个凄凉的秋季,我被分到一所偏僻的农村学校任教。
看看周围,山光秃秃的,尽是荒凉死寂的不毛之地,路弯弯曲曲的,尽是七拐八颠的坑坑洼洼,逼仄的山坳里有几处稀稀拉拉的人家,房屋破败低矮,屋前屋后都栽几株瘦弱的小树,枯黄的叶子耷拉着,像愁眉苦脸的怨妇。
唉,走在这穷山恶水之中,我的双脚像灌了铅,寸步难行。
这里与我上大学时的人生理想相去甚远,那时的我期望在繁华的都市里任教,那校园像花园般的美丽,那教室窗明几净,那办公室高档气派,那……可眼前的一切是这样的不堪,难道我的一生就要傻傻地耗在这里?
和我同办公室的女教师只有一人,她姓肖——大家都叫她肖姐,大我几岁,在这里已经工作八年。她的模样实在不敢恭维,初见时竟吓我一跳,她那五官单看没有一个是周正的,特别是那对门牙向外獠起,让我想起来动物世界里的大象或疣猪,不禁心生怯畏,若从整体排布上看呢,也位置失当,像城市里没有改造的贫民窟,一片混乱。如果非打分不可的话,讲人情也难及格。
唉,有这样的一位女同事相伴,我的心也像灌了铅,郁郁寡欢。
我和她的家都在县城,离这山旮旯里的学校好几十里,因交通不便,我们不得不住校,不得不自己做饭吃。其实,我并不会做饭,全靠这个让我郁郁寡欢的肖姐帮助。
肖姐经常带我去离学校不远的小集市上买菜。集市小到什么程度呢?就两条街,东西街不过百米,南北街仅几十米,都像兔子尾巴。铺面断断续续、歪歪斜斜,上午九点才懒洋洋地开集,不到十二点就罢集了。下午往街上扔孙悟空的金箍棒都砸不到人,静得像寒冬腊月里风雪停息后的暗夜。不过,会有几条野狗在垃圾桶里觅食,争斗起来吠叫不止,才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静。店铺的生意清淡,售货员常常一整天都呵欠连天,睡眼惺忪。
每天上午,会有几个老爷爷担着鲜亮的蔬菜来售卖,给这灰暗的街面装点些绿意;还有几个老奶奶挎着几只活鸡活鸭来兜售,它们扑棱着翅膀,嘎嘎叫,给这冷清的集市带来些许生机。跟在爷爷奶奶身后的孙辈们都是留守儿童,无拘无束地追逐着、嬉笑着、打骂着,更给这沉寂的集市带来短暂的活力。
至此,也就算开集了。
二
第一次跟肖姐去集市,她在菜摊上挑菜,我提着篮子竖在她身后,看着这凄清的集市,我眼都懒得睁。
“哇——姐——美。”有人在我背后大叫,还拽我的后襟。
我猛回头。
“呀!你——”我丢了篮子,惊慌失措地转到肖姐面前。
一个枯瘦的男孩怪异地看着我,他七八岁光景,脸黑黢狭窄,头尖削斑秃,眼斜睨翻白,嘴豁裂垂涎,鼻平扁淌涕。他嘿嘿着向我傻笑,每笑一声,就斜眼挤一次,豁嘴裂一下,口水滴一串,鼻涕坠一段。
“大傻,快滚。”卖菜的大嫂扬起扫帚,撵他走。
“大娃,你咋又这样了?”肖姐回头朝他看了一眼,掏出一块手纸递过去,“擦擦眼和嘴,回家把脸洗干净再出来玩,去吧,听话。”
大傻接过肖姐递过去的洁白手纸,说:“姐——好。”就手舞足蹈地走了。无论他走过谁的摊位,摊贩们都喊他大傻,并挥动着手里的家什做要打状,嬉笑着撵他快滚。
他嘿嘿笑,指着一个个摊贩:“你——坏——蛋。”每笑一声,就斜眼挤一次,豁嘴裂一下,口水滴一串,鼻涕坠一段。
他那怪诞的表情引来摊贩们的一片笑声,给这寂寞的集市带来了少有的欢乐。顽童们跟在他屁股后面,有的拽他的后襟,有的捣他的瘦腚,有的揪他后脑勺上残留的几根长毛,有的用洁白的麻杆敲他的秃头,有的向他掷腐瓜烂果……他也不反攻,只嘿嘿笑:“你——坏——蛋。”顽童们哄笑着回敬:“傻蛋傻,傻蛋坏,傻蛋傻得不识数,傻蛋傻得不认娘。傻蛋傻,傻蛋坏,傻蛋坏得秃光头,傻蛋坏得烂眼眶……”
傻蛋不敢停留,向家的方向逃去。
回学校的路上,我问肖姐大傻啥情况。
“大娃的爹是瘸子,靠补鞋养家,大娃的娘痴呆,不能自理。大娃还有个弟弟,也智障。俩娃见女的只会喊姐,见男的只会喊哥,分不清辈份。俩孩子缺乏关爱,更无人教育。俩娃不攻击人,就是你惹急他,也只会说你坏蛋。喔,他说你美,那是真心话,憨人无戏言。”
肖姐看看我,笑道,你真是个美人胚子。
从肖姐的眼神中我能感到她对我的赞美是发自内心的,也许丑人对美更敏锐,对美的赞叹也更由衷。我心里甜如蜜,不自觉地看一眼她那不规整的五官,心里的甜蜜瞬间升华成了无限的骄傲。当然,我也同时感到她对大傻一家的同情也是发自内心,她对大傻的家庭了如指掌,把大傻叫大娃,亲切又自然地递给他一块手纸,都证明她的同情是真实的。也许丑人对丑人有天生的心灵共鸣,那叫同命相连吧。
但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接纳那个傻蛋,他忒让我恶心了。
生在书香门第又天生丽质的我,一直以为自己一定能在城里找到体面又高雅的工作,可如今被分到这穷乡僻壤,本来就很沮丧,现在又受到这傻小子的惊吓,更让我认为这里蛮荒至极,真是穷山恶水出傻蛋,不是人呆的地方,来到这鬼地方我懊悔万分,真是一朵鲜花开错了地方。
想到这,我心里刚刚升起的甜美瞬间就消陨得无影无踪了。
三
经历了第一次的惊惧之后,我在找自信:心智聪慧的我何惧一个傻蛋?文明难道战胜不了蛮懵?美丽难道战胜不了丑陋?
后来傻蛋再拽我篮子并喊“哇——姐——美”时,我都会用力扯过篮子,怒吼“滚”,同时圆睁杏眼,用灼灼的目光逼退他,让文明一次次战胜蛮懵,让美丽一次次战胜丑陋。看着他瑟瑟后退,我总是高傲地昂起头,甩一甩披肩长发。
而肖姐总会回头温情地看着大傻,和颜悦色地说:“哟,今天脸洗得干净,好孩子,手也洗干净了吗?”
“姐——好。”大傻伸出手来,送到肖姐面前,并裂开豁嘴肆意地傻笑。
肖姐从摊位上称两个苹果,或几只香蕉,或一串葡萄……递到那平伸的小手里。
大傻傻笑:“嘿嘿,姐——好。”同时斜眼挤一次,豁嘴裂一下,口水滴一串,鼻涕坠一段。
可大傻还是怔怔地看着水果摊,不离开。卖水果的胖婶吼道:“手里有了,还贪心?快滚!”扬起手中的秤砣,做要砸状。
大傻翻着斜眼,从豁嘴里吐出红舌头,一溜烟跑了。
“给你小弟一半,要洗净吃……”肖姐叮嘱着。
我们每天买菜都可以遇见大傻,他每天无数次地在这街上“巡逻”,是这集市最忠实的守护者,也是最著名的“标志”。有好事者要把这集市叫傻集,但始终没有叫开,也许多数人还是觉得不雅吧。不过,我倒觉得可以,既实事求是、名副其实、通俗直观,还有特色,又风趣,敢自嘲。
的确,尽管大傻什么都不买,但他却是这集市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因为他的傻样可以让没精打采的店员提了精神,让昏昏欲睡的老板来了兴致,让心烦气躁的市民悦了神智,让腰酸背痛的病患褪了倦怠,让对骂不止的夫妻止了干戈,也让我这样的百无聊赖者瞬间忘了懊恼……
人们啊,遇见他就想笑,我也是。
人人都不喜欢他站在自己的摊位边,都会异口同声地撵他快滚,可真的半天不见他,还是觉得空气里少了一种必须的味道,便不自觉地嘀咕,咋不见大傻了呢?
其实大傻不仅仅是大家的开心果,大傻也有“工作”。这里的摊贩都把自己摊位上的垃圾装在袋子里,叫大傻运到垃圾池里。大傻把垃圾抱在怀里,一趟一趟地跑向垃圾池,不磨蹭,不啰嗦,不嫌脏,弄得满身腥臭,还是嘿嘿笑,不埋怨,不气恼,不邀功。作为回报,人们总会馈赠一个烂桃或蔫果。他如获至宝般地揣在怀里,飞跑回家,和傻娘、傻弟分享。完毕后,他折返,再做“工作”,挣烂桃或蔫果,在人们的笑声里忙得不亦乐乎。大傻很傻,但他依然保持着动物好吃的天性,每天都不忘出来觅食。不过,听集市上的人说,大傻从来没有偷过人家一个瓜一粒果,就是垂涎三尺也没偷过,他馋嘴,但并不偷嘴。后来,他聪明起来,自觉寻觅摊贩的垃圾袋,主动运输到垃圾池中,然后折返,眼巴巴望着摊贩,期待人家施舍。若人家忙生意时没有回应,他也就流着口水走开,去寻觅下一个垃圾袋了。
肖姐除去常给大傻买点零食打牙祭,有时还会把自己买的土豆、红薯、粉条、鱼肉之类的家常菜分一些给大傻,让他带回去,交给他爹。大傻总是傻笑:“嘿嘿,姐——好。”然后一溜烟跑回家。
可是,无论接触多少次,我都不愿意亲近大傻,我看见他那傻劲,就恶心得反胃,感觉浑身上下好像都沾染了他身上的腥臭味,老想洗手洗澡,吃饭没饭味,睡觉做恶梦。我认为肖姐对大傻的关爱毫无价值,再优秀的老师也拯救不了心智有缺陷的孩子,再努力帮助他也获得不了回报,更无成就感。这样的傻蛋对社会毫无价值,只能成为文明的累赘。再说了,肖姐也不是他的老师,不是他的亲人,不是他的邻里,何必多此一举呢?也许肖姐有超凡的同情心,对这样的傻同胞才眷顾不已;也许肖姐就是一个十足的傻蛋,对这样的傻蛋才付出傻傻的怜爱。否则,就是作秀,就是有所图。哦,难道她想戴一顶道德模范的高帽子?将来在晋级、升职上可以……
四
一个周一的清晨,我刚到校门口,碰到肖姐站在那里,似在等人。
不一会儿,大傻拉着一个小男孩,笑嘻嘻地向这边奔来。那小男孩的长相和大傻相比,就如一大一小两个位似图形。不言而喻,小男孩一定是二傻。一家有这两个活宝真够受,他们的爹娘前世难道做了很多孽?我要是有俩傻儿子,早崩溃了。
俩傻蛋一左一右夹住肖姐,嗷嗷叫着。我皱着眉头,用香精纸捂着鼻子,躲到门卫老吴身后偷看。
肖姐从包里掏出一个皮娃娃给二傻,拿出一个迎风转给大傻。俩傻蛋不走。肖姐又拿出几只彩笔给二傻,拿出一本画册给大傻。俩傻蛋还不走。肖姐再把一包糖分给他们,又摸摸他们癞癞的秃头。他们才“嘿嘿”笑几声,依依不舍地离开。
我怔怔地看着肖姐,她微笑着对我说:“这些小东西都是我家孩子玩过的,扔了可惜。”接着又莫名其妙地说,“这俩娃心里知道亲热人。”
肖姐的做法让我不解,许多同事同样不解,门卫老吴也直摇头。大家都觉得精力消耗在两个傻孩子身上不值——肖姐难道真是为了戴一顶道德模范的高帽子?一定。
后来我发现,俩傻蛋每个星期一都要在大门口和肖姐相聚,肖姐都会带点文化产品或者食品给他们。得到东西后,他们像调皮的小猴子,蹦蹦跳跳,在肖姐的身边舞出百般丑态,让师生们忍俊不禁。
等肖姐走后,老吴总会把他们驱得远远的。他们一面抱头鼠窜,一面瞪大斜眼凶老吴:“你——坏——蛋。”
平时,大傻和二傻每次经过学校大门口时,都会向校园里张望,看到学生做课间操时,他们会模仿,又蹦又跳,哇哇直叫。看到肖姐时,他们便欢呼雀跃着要跑过去。老吴当然不会让他们进门,挥舞着那根又粗又长的橡皮棍阻止。他们趴在铁大门上,透过门上的一个个孔洞望着肖姐,还时不时地嗷嗷叫着。师生们都说俩傻蛋太吓人,领导们也认为傻蛋不仅会影响教学秩序,还有碍观瞻,于是便开了几次严肃的会议,最后的决议是:应该把俩傻蛋及时驱离。
我当然举双手赞同,我早看不惯这俩傻蛋在大门口的熊样了。老吴呢,听从领导指挥,高高地举着橡皮棍,一面跺脚,一面大呼小叫,向俩傻蛋奔来。傻蛋们看见魁伟的老吴和老吴手里的橡皮棍,便嗷嗷叫着,抱头跑开。不过,这样的情景多了,他们看出老吴有点虚张声势,也就不紧不慢地瞪着老吴,不挪动步子了。老吴的威严受到了挑战,忍无可忍,只能把橡皮棍不轻不重地打在傻蛋们的屁股上。傻蛋们的屁股着了火,赶紧溃逃,回头高声嚷:“你——坏——蛋!”
五
日子一晃几年过去了。我的孩子也周岁了。
每到周末我都归心似箭,老早收拾好东西,等一放学就可以骑车向家奔去。虽然觉得辛苦,但有肖姐相伴也颇不寂寞。肖姐总是送走她班的最后一位学生,收拾好办公室里的一切,锁好门,关好窗,才慢腾腾地离校。我总是焦急地等她,但已经习惯了她的磨蹭。
隆冬,那个雪花飘飘的周末,我和肖姐刚出集市,迎面驶来一辆拖拉机,向我们冲来。肖姐猛地把我推向路边,我连人带车冲进了草丛中。等我缓过神来,去寻肖姐,她却没了踪影,路边河沟里一个冰窟窿中漂着她的一只手套,河沟边还散落着他准备带回家批改的测试卷。
我不会游泳,站在岸边声嘶力竭地大喊。环顾无人,我掉头去集市呼救,几个开着店门的商家都缩在门扇后面,露出淡定的惊讶,没有挪动。几个打牌的年轻人伸出头来,一阵寒风袭来,把他们的头又吹了回去。
我哭着奔回学校喊老吴,可大门紧闭,老吴也销声匿迹了。
我又发疯似地跑回河沟边。
啊?一个满身雪花的人下了河,吱吱的冰裂声让我心跳,也让我充满着期盼。
那人毫不犹豫地向冰窟窿扑去。
岸边还有一个满身雪花的孩子,拽着一根长竹竿,竹竿的尽头系着一根绳,绳的尽头攥在下河人的手里。
我感激地跪在岸边,滚烫的泪簌簌地落在洁白的雪地上,融出一个个小黑洞。
不一会儿,肖姐从冰窟窿里露出了头,岸边的孩子赶忙拉竹竿,到了竹竿的尽头再拉绳子,绳子尽头系着肖姐。
我抱住肖姐,哭喊着,摇晃着,可是她再也没有睁开眼。
那个孩子一面在冰窟窿里疯狂地搅动竹竿,一面撕心裂肺地嚎啕。
下水的人呢?没上来?怎么办?
我定睛看那个搅竹竿的孩子——呀,是二傻!他头上的皮帽子还是肖姐买的,上面覆了一层厚雪。那根长竹竿在冰窟窿里漫无目标地猛搅,几串断断续续的气泡过后,水中再无反应。
二傻瘫坐在岸边,帽檐四周冒着热气。
不久,冰窟窿重新结了冰。二傻摔掉帽子,大号起来,头上的热气飘飘荡荡。
我和二傻的哭声交织在一起,淹没在雪花飞舞的寒风中。
六
埋葬了肖姐和大傻之后,我变得寡言少语了。
二傻天天去河沟边逡巡,呆呆地望着河沟,更傻了。
我也傻呆起来,也经常到河沟边徘徊。二傻还会拾起那根无人问津的竹竿,愤然地在河沟里搅动,竹竿那头的绳子在水中漫无目标地摆动,摆得我泪眼朦胧。
后来,我成了二傻家里的常客。渐渐地,他见到我就像见到肖姐一样的亲昵。我还教会了他喊我姨,喊我丈夫叔。那喊声一天比一天清晰,一天比一天响亮。
有一天我去肖姐家,想看看她的孩子,结果让我心痛不已,涕泪涟涟。肖姐原来是个单亲母亲,有个比大傻大一岁的智障孩子。后来询问同事,我才得知肖姐一直课很重,一直当班主任,长时间守在学校,在她临盆的时候还坚持工作,最终积劳成疾,导致孩子残疾,丈夫也因此愤然地离她而去。
日子久了,肖姐的孩子也学会了喊我姨——那第一声“姨”既让我泪目,也把我和肖姐变成了真真切切的姐妹。虽然我们长相迥异,但肖姐那混乱的面庞在我的心目中早已变得无比的和谐、温馨与精致了。
我把肖姐的孩子当大娃,二傻自然成了二娃,我自己的孩子是三娃。兼顾三个娃,照顾三个家,让我和丈夫忙得团团转,总觉得时间不够用。
我再也没有闲情逸致去懊悔当初了。
(编者注:百度检索为原创首发)
您的编按是对美的赞誉,是对木春的鼓励和指导。
辛苦了。
谢谢。
木春遥祝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