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收获】小智和小川(小说)
小智和小川是朋友,虽然小智知道小川并不懂得朋友的含义。
小智每回休假都会从县城里回来,回来后必定去找小川——清明和小川去野外踏青,歇热的日子和小川去河边钓鱼,秋天和小川去某家屋后捡捡白果或者去某家房前拾拾栗子,冬天呢,踏雪去,追兔子去,尽管漫天雪地里的小智和小川活像两只蹦蹦跳跳的兔子。
小川的姆妈春婶特别欢迎小智的到来。小智一来,小川就笑,就“智哥,智哥”地叫。小智从包里变出各种饮料,小川就更欢腾,手里举着可乐,臂里夹着雪碧,朝着姆妈,朝着大门口:“智哥给的!智哥给的!”
“每回来都花钱!”春婶看看儿子,又看看小智。
“倘若不是小川特别喜欢这些……”小智有些歉疚。
“他就只爱这些杂七杂八的饮料。”春婶说,“难为你了。”
只要小川喜欢,小智就舍得给,春婶对这点是再明白不过的:“吃晚饭了再过去。估计你今天回来,我一大早去街上割了肉,晚饭我们娘仨吃芋头蒸肉。”
小智羞涩得直挠头,好像他今天来就是为了一顿芋头蒸肉一般,好像他配不上这顿芋头蒸肉。春婶嗔怪地拍了下小智的臂膀:“这孩子,怎么总这样!”
小智总这样,他特别爱害羞,特别是在别人向他示好的时候。他仿佛早已习惯于生活在冷眼与冷漠之中,一丁点的温情都能振动他敏感的神经,会在他的心海刮起飓风,掀起滔天骇浪。
小智其实已经三十八岁了,三十八岁的小智从十三岁开始就没有了父母亲。一场触电事故让懵懂少年小智一夕之间成了一只孤零零的小雁,小雁在生活的海洋里扑腾着长大,长成唐氏综合症儿童小川的朋友。
小川永远是儿童,虽然他确确实实已经三十八岁了。小智带着小川玩,有人会和他打招呼:“带弟弟玩呢!”小智笑笑,嘴里“嗯嗯”回应,心里却想着:再过些年,是不是有路人和他打招呼说他带着儿子玩呢?小智心里百分百愿意就这么带着小川,带着小川,直至老去。春婶年纪大了,百年归山后,谁来照看小川?小智愿意接过春婶手里的那根棒子。
小智不知道他是怎么成为小川的朋友的。是因为他父母过世那天,春婶的眼泪比他的还汹涌吗?是因为春婶,时不时塞到他手里的红薯、花生,甚至肉包吗?是因为,那几双被春婶纳得密密实实的合脚又舒适的鞋子吗?是因为……小智再一次泪眼朦胧,正像他曾很多次,在春婶面前,泪眼朦胧一样。
小智喜欢带着小川玩。虽然小智只比小川早出生三个月,但小智觉得他们是忘年交。他总是时时处处顾着小川,活脱脱的一个长辈。和小川在一起,小智特别有倾诉欲,他特别想和小川唠唠家常,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过来人,像一个少不经事的好奇宝宝。只有和小川在一块儿的小智,才会觉得自己是个人儿,是个鲜活的有血有肉的人儿。
小川跟着小智去踏青。他们在野外的田埂上走,风用麦田的油绿清洗他们的眼睛,小川的眼睛晶亮晶亮的,小智在里面深情歌唱。小智的眼睛挽起了眼角的纹路,拧成一股绳,串联起小川咯咯咯的笑。小智随手抽出一根野麦的芯子,衔在嘴里细细地吹。小川也扯过一根草芯子,含在嘴里。
“走,我们去做小喇叭!”小智拉着小川的手。
麦田边上有河堤,河堤边上长了许多芦苇。芦苇还在抽节的时候,芦苇叶的芯子是现成的喇叭筒子。小智把芦苇做成的喇叭放在嘴边呜呜地吹,小川握着满满的一大把喇叭,喇叭们第次攀爬到小川的唇边,竭力拼比着音量与旋律。小智看着小川鼓胀的腮帮子笑,小川跟着笑,“噗”地一声喷出了嘴里的喇叭。小智笑得弯下了腰,小川弯着腰笑盈盈地歪着头看着小智笑。
小智直起腰,举起一条胳臂指着一个方向说:“那里,看到了吗?那里是我姆妈大大睡觉的地方。”
“姆妈,大大。”小川说,“睡觉。睡……觉。”
小智摆动手臂,指向一个隐蔽在树影里的朦朦胧胧的村庄:“那里,是她的婆家。她的婆家有楼房,有汽车。”
“楼房。”小川说,“汽车,车。”
小智叹了一口气,垂下手臂,去牵小川:“走,回家去。我们有小川,小川有姆妈,有智哥。”
“智哥!智哥!”小川把“喇叭们”并在一只手里,另一只手放在小智的掌心。
小智带小川去河边钓鱼。小智负责垂钓,小川负责看鱼。两个小马扎并排在河滩上,小智盯着河里的浮漂,小川盯着桶里的鱼。鱼在桶里游,小川拿小树枝去逗弄。小树枝一戳一戳的,小鱼躲躲闪闪,扑棱出水声。
“残忍。”小智说。
小川停下手里的小树枝望着小智。
小智说:“它已经上了你的钩,困在桶里无处可逃,为什么不能给它最后的一点安逸呢?”
小川张大着眼睛望着小智。
小智说:“她已经是一双儿女的妈了,为什么还三番五次地找到我打工的厂子里去诉说她曾经的不更事以及现如今的懊悔呢?”
小川伸出小树枝点着小智黯然的脸:“鱼!鱼!”
“你怎么知道有鱼的?我们小川越来越聪明啰!”小智拉起钓竿,一尾鲫鱼在竿头欢蹦乱跳,
“瞧,它跳得多么欢实,还在诱惑的美梦里没清醒呢!”
小智带着小川去拾栗子和白果。小川拾起白果就往嘴里送,小智对小川说:“白果可不能这么吃。我们捡回家,去掉皮肉后,让春婶炒,炒好了再吃哦!”
“炒,吃。”小川说。
“一次也不能吃多,多吃会中毒的,中毒了很可怕呢!”小智说。
“怕,怕。”小川说。
“村头的刘权,可不是吃多了吗?官当得好好的,因为乱吃白果,被逮进去了。你不是听到过他姆妈哭么?”小智说。
“哭!哭!”小川说。
小川踢着一个刺球,刺球滚到小智的脚边。小智用手里的细棍刺进那层带刺的外壳,用力左旋,用力右挑,饱满圆润的栗子便滚了出来。
“三颗呢!”小智开心极了,“小川,捡起来!1,2,3。”
“1!2!3!”小川把栗子装进荷包里,小川的荷包鼓鼓的。
栗子的主人拿出长杆要帮小智打栗子,小智挠着头说:“多谢多谢,够了够了,少吃多滋味,少吃多滋味呢!”
“多谢!滋味!”小川说。
小川最喜欢和小智在雪地里追野兔。都是一样的天,都是下一样的雪,野外的雪就是比村里铺得厚些,展目望去,天地相承,白与灰白。
小川在雪地里跑,脚印追着他的身影,摇摇摆摆的。小智拿着一根长树杈,一忽儿为小树们减减压,一忽儿悬着树杈在地上乱画。小川在前面“兔,兔”地喊,小智在后面嘴角含笑。在这片熟悉乡野,小智曾经和父亲带着土狗黑子逮过野兔。那时候兔子比狗多。下大雪了,人和狗在野外多溜达一会儿,就会有兔子四蹿而出。狗吠声,人喊声,咯吱咯吱的脚步声,扑棱棱的雀鸟声,好不热闹。后来,好长好长的一段时间,野兔的踪迹难寻,没有野兔踪迹的乡野沉寂了好长好长一段时间,正像小智沉寂的心。小智和她是在这片雪地里诀别的。雪铺天盖地地下,在小智的心底堆积成不大不小的小山包。小山包由松软变为坚硬,全不见一丝半线融化的迹象。是时间有化雪无痕的手段吗?小智觉得是小川用那高一声低一声的“智哥”温暖了他,也是心底融化的雪水洗涤了他。和小川在一块儿的小智,拥有了一双温暖的流淌着源源不断爱意的老父亲的眼睛。
“兔,兔!”小川音调高昂起来。小智循声望去:可不是有一只兔子么?那只兔子正沿着田埂惊惶地奔跑着,小川加快了追赶的频率,给人有些踉踉跄跄的感觉。
“小川加油!小川加油!”小智拖着树杈,向着小川奔跑着,欢呼着。
……
芋头蒸肉是小智最爱的一道菜。和他下过馆子的同事都晓得小智聚餐必点一道菜也只点一道菜那就是芋头蒸肉,可是他们不知道那道芋头蒸肉是姆妈留给小智的最美好记忆也是最后的回忆。那软糯的芋头躺上舌床,只需轻轻一抿,便是满口的嫩滑与腻香,那是温柔的味道,是爱的味道。
春婶把芋头蒸肉端上饭桌的时候,小川已经端端正正地坐好了。
春婶一边分派碗筷一边说:“小川,喊智哥没有呀?说智哥吃肉呀!”
“喊过了呢!凳子都是他指派的呢!”小智笑着,“是不是呀小川?我们小川可聪明呢!”
“吃,吃,吃肉。”小川挥舞着筷子。
“你看,一看到肉就猴急。”春婶嗔笑着,“小智,吃呀?”
小智举起筷子的瞬间,想到了搁浅在岸边的两条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