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再回故乡——那个叫堡子村的地方，已然模糊了久存在我心中的模样。
　　 谁说时光能让一切垂暮老也？你看那村庄，正在岁月中获得新生，年轻，朝气蓬勃。轻抚故乡的面，心生涟漪，熟悉与陌生、现实与记忆在我的脑海里彼此交织。
　　 无论从村庄对面近观，还是在村后的山梁上远眺，目光始终难以摆脱一座妖娆的两层高中西结合建筑风格的小洋楼——绯红色琉璃瓦楼顶，在绿荫的衬托下气宇轩昂，虽然周围全是四棱朝天的平顶新房，但唯它鹤立鸡群，成众星捧月之势。
　　 想必如此气派的房屋一定是哪户家底殷实人家。几番闲谈，方知此屋的主人是祥娃，咋听使人怔怔，内心激起了十二分的惊叹。而这惊叹的波澜模糊着我的目光，望尽了时空，一切恍如昨日。
　　 时光推移到童年时代，祥娃与我家邻居。
　　 他家本不是堡子村人。当年母亲分娩时难产，撇下年幼的祥娃和哥哥永远地离开这个世界。迫于生计，祥娃的父亲带着两个儿子投靠改嫁到堡子村的母亲家。祥娃的祖母血液中与生俱来的羁绊维护着儿孙仨寄人篱下的尊严，她倾其所有亲情也不过只能给儿孙一间土屋遮风避雨。父子三人蜗居在狭小而阴暗的“家”，而比家更狭隘的是因贫穷畸变的人心。他们被排挤，被鄙视，像岩缝中随风飘摇的野草，不甘充满了冰冷的缝隙。
　　 打声、骂声、呜咽声，总是充斥着祥娃家的土屋。晦暗中一团乌烟瘴气，诉说着彼此间的矛盾和凄苦。
　　 作为被排挤的外乡人，祥娃似乎不太合群，三天两头和别人家孩子打架。无论是被撕破衣服，还是流着鼻血、泪眼模糊，回家后没有一双温暖的手给他慰藉，而是必遭父亲责打。偌大的村庄难道不存在恻隐之心吗？只因日子过得捉襟见肘，个人门口的雪尚无能力去扫，又如何管得了他人房上之霜，也只能在几声叹息中关上了自家门，任一阵阵苦涩的呻吟刺穿耳膜。
　　 一件衣服补了又补，穿了又穿。只有虱子最愿意亲近祥娃，三三两两肆无忌惮地在祥娃的衣服里面出没，惹得他有事没事把手伸进领口不停地抓、不停地挠。
　　 孩子们一起割草的时候，出于好奇或是同情，就帮祥娃捉头上的虱子，用树枝把衣服上的虱子拂去。或许这微不足道的举动弥补了祥娃内心深处的几分缺失，他会一改往常的暴躁，安静地蹲在一旁，脸上透着几分傻气。
　　 试问谁不想被这世界温柔以待，可命运总是捉弄着你。
　　 像婴儿最原始的渴望，认同感在贫困的生活中促使着祥娃和哥哥迅速地成长，当别人尚在襁褓之中，他们便已背负着生活。
　　 时值包产到户，祥娃家里买了生产队的三间牛圈，虽然简陋，但终究有了自己的“根本”。后来大家帮衬着哥哥成了亲，把土窝翻修成了时下流行的砖瓦房。而成人后的祥娃不甘贫穷，励志改命。他最初在建筑工地上苦力滚爬——先从小工做起，再到当大工，技术越来越好。随着财富与人脉的积累，带着村里人一起努力，慢慢开始包揽一些半大不小的工程项目。
　　 ——喜逢盛世，曾经命若黄连的祥娃，竟然成了名副其实的“吉祥之娃”。
　　 汶川地震之后，国家为支持农村灾后重建投入了大笔的资金，堡子村也被惠及其中，而作为村里唯一的施工队，祥娃用实力与信誉获得了一个又一个项目，收获了可观的财富。当他家那座洋房在堡子村尽显风光时，祥娃再次成为村里的焦点，只是一别过往，有太多的羡慕和赞叹。
　　 有人竖起拇指夸他本事过人，有人赞他能干，有人说没娘的孩子天照看——
　　 祥娃却自有其说：什么本事不本事、命运不命运，如果没有党的富民政策和惠农政策，你哪怕有天大的本事，祥娃还是祥娃——
　　 二
　　 早就听小弟说，农村正在进行“厕所”“浴室”大革命，堡子村也在不例外。这次大规模改建，是由上级统一部署、政府补助相应资金。
　　 而今的农民修了什么福？这也免费，那也补助，着实让人眼红。
　　 要说“厕所”这玩意儿，在乡下人眼中真的微不足道。明明是拉撒用的“茅坑”嘛，乡村野地哪儿行不了方便？早年时候，乡村人家房前屋后随便选个隐蔽的方寸之地，挖个土坑，用包谷秆或是石棉瓦围起来，能隐藏住身子便OK了。有的干脆更简单——猪圈兼做“茅坑”。如此“茅坑”倒是简单省事，可着实大有不便。
　　 犹记得有个同事对我讲她初到农村男朋友家上“厕所”的尴尬事：她要上厕所，对象带她到猪圈门口，递过来一根棍子给她备用。她不解地接过棍子，刚打开圈门，两头大猪哄哄吼着向她拱来，这才明白棍子用途。她连连挥动棍子把猪赶走，刚蹲下去，俩家伙又向她围攻过来，伸长脖子争先恐后地抢食她身下的秽物——我的天呀，她吓得惊叫起来，提起裤子就往外跑。后来，不到万不得已她就硬憋着，结果被憋出毛病来。
　　 其实同事说的并无夸张。令人爆笑之余，内心暗暗为乡村条件叫苦，作为土生土长的农二代，谁不知道茅坑的囧事何止这些。
　　 有年夏天，我带了几岁的儿子回娘家。那时的茅坑已上了新的档次，和猪圈分离开来，而且表面全用水泥做粉饰，而化粪池缺有盖子，招来黑乎乎的小东西如群蜂嗡嗡乱飞，令人生厌。一天中午，儿子和侄子他们几个小孩子玩耍打闹，侄子不偏不倚滑进了粪池，骇得我手脚无措，父亲惊慌中眼疾手快拽出了孩子，幸好只淹到脖颈以下，免了小侄子一险。我屏着气给他冲洗，但见秽物和粪蛆沾满一身，禁不住胃里翻江倒海。
　　 怪不得城里人嫌弃乡村，光这茅坑，就让人难堪。
　　 时隔多年，农村“茅厕”居然进行了一次彻头彻尾的大革命，再回堡子村，我真真的见证了“茅坑”的华丽转身。
　　 小弟家的新式厕所，是和浴室并排分开，宽敞的空间四壁光洁，地面铺防滑地砖，坐便器光滑白净。浴室同样宽敞明亮，四灯组合浴霸，太阳能热水，不锈钢花洒喷头，洗手池上面的搁物架上摆放着许多散发着香味的洗涤用品，墙角安置着全自动滚筒洗衣机，而空间并不显得拥挤。打量布局设备，感觉比城里人单元房的卫生间还要体面，甚是让人羡慕。
　　 我问弟弟，全村的厕所可否一个样子？
　　 “家家户户基本不失大谱，有些人家的更好些；国家有这么好的政策，如果自己还要凑合，恐怕就是不知好歹了；再说农村改建厕所势在必行，谁都不容落后的。”
　　 说的也是。谁能料到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乡下的厕所比上辈人住过的房子还要高级、卫生。
　　 土土的“茅坑”一词，已然从农村的大辞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文明称谓——厕所。其实按其规格和级别，称它厕所也不妥帖，管叫它“卫生间”才恰如其分。
　　 不是吗？城乡已经接轨，农村城市化已经到了一定进程，现代化文明的产物必然运用而生。
　　
　　 三
　　 小弟和所有一直坚守着堡子村的男人一样，把命运与生养自己的土地紧紧捆绑在一起，他们才是这个村庄真正意义上的主人。
　　 我曾一度为小弟当一辈子农民而难以释怀。后来见他日子过得如芝麻开花，才发觉自己戴着有色眼镜看农民，思想陈旧顽固。幸福感确实与所处的地位、身份、从事的职业无关。当农民辛苦，但并不代表他不幸福。
　　 不信你瞧瞧，如今的农民和过去是一个在天上飞，一个在地上爬：下地种田来去骑摩托，翻地不用牛用的是旋耕机，播种不用锄刨坑而用播种机，割麦用的是大机器，就连剥包谷也有脱粒机；这两年种辣椒、万寿菊等经济作物，成本全由政府承担，还投了什么灾害保险，这等好事打着灯笼都难找，上辈子的农民恐怕做梦都不曾有过。再看农闲时候，村里人三天两头要么上镇子，要么去进城，大包小件往回揽，女人娃娃个个打扮得花儿一样光鲜；城里人网购成风，乡里人也不落俗，刷微信、玩抖音——堡子村已摘掉了穷帽子，小弟也不是“戳牛屁股”的老农民，持有一份自信、一份尊严、一份幸福感，活出了新时代农民该有的风采。
　　 偶然刷到小弟抖音：全村党员去两当红色革命纪念馆参观学习党史。一行人衣着整洁、精神焕发、笑容满面，高大魁梧的小弟身着儿子买的笔挺西装，内衬白衫，更显英俊。赶忙点赞，留评：小弟真潇洒，堡子村的后生真幸福！
　　 许是小弟踏实能干、为人厚道，他在堡子村人缘极好，已经连任两届村干部。前段时间，他把“村主任上任表态发言稿”发过来给我过目，浏览完他真挚的文字，这才发现我对弟弟了解甚少。同样身为共产党员，我自愧觉悟和水平不能及他。
　　 “现在的堡子村家家都有新房，核桃园也初具规模，村里道路全部硬化，自来水到家，厕所换新——后面你该带村民干什么？”
　　 朴素的语言，道出了小弟一个村干部的责任感和使命感：“跟着党的大政方针走，为村民办实事，和村民一起努力把日子过好，不给共产党脸上抹黑，这就是最大的心愿！当然处理好干群关系和党群关系更重要，获得群众的信任，才能更好开展工作！”
　　 带领村民打扫村间道路卫生，去五保户和孤寡老人家里嘘寒问暖，及时提供生活所需；村里谁家有事，带领大家积极相助……这些都是小弟的日常工作，从平常小事做起，践行着一个村干部的职责，在家乡的土地上努力耕作。
　　 今春，村上又全部整修、硬化农户房前屋后的小水沟和死角，让其不长杂草，不滞留污水，夏天少生蚊蝇——点点小事，美化着堡子村的容颜，使其外塑形象，内生气质，展示魅力的自我。
　　 令人吃惊的是，在我看来是大老粗的小弟竟然报了函授大专学习，学的是农业科技专业，只差一年毕业在即。这不失为好消息。
　　 由衷地为小弟高兴，为堡子村高兴，为故乡的美丽蜕变高兴。中国新时代的农民、新时代的农村，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若细细梳理堡子村破茧成蝶的每一段历程，那么多看似平常的事情，实则一点都不平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