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父亲的房子(散文)
一
父亲的第一栋房子,是在村里的池塘边建的瓦屋,一排四间。从南到北依次是厨房和三间卧室。其中,最北边的卧室在我八岁时才加建的,刚竣工就被我急吼吼给霸占了。
我卧室的前面是两间杂物房,再右边,就是猪的房间了。和我卧室隔着一条通道的是一间几十平米的牛房,里面常年锁着邻居家的两条大水牛。出太阳的日子,明亮的光线透过门缝照进去牛房,让里面的一切变得清晰无比。
站在通道,我用勺子在泥墙上挖了个拳头大的洞,透过它,和里面的四只牛眼瞪来瞪去。它们看出我作弄的心,很是愤慨,迫于牛绳的束缚而无法靠近我,就经常用脚狠狠跺着地面,扬起灰土飞到洞口前驱赶我。我则哈哈大笑后躲开,下一次,又和它们玩同样的游戏,乐此不疲。
房子的西面,也就是大门对着的方向,是个约有五亩地宽阔的池塘,里面养着很多淡水鱼,水不清澈,常年保持着深绿色,除了雨天,鱼儿极少浮上来。雨下得越大,浮上水面的鱼越多,每每这时,我和弟弟就手脚利索地穿上雨衣,戴上草帽,搬出小凳子,坐在柳树下垂钓。用点耐心后,总能钓上那么二三条,喂喂肚子里的馋虫。
本来在村里唯一的池塘边住,是很惬意的一件事。但是,东面的几个猪圈和牛圈给我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烦恼,那里恶劣的环境滋生了很多虫子,其中,就有我极度害怕的蜈蚣。说来也怪,全家人里它们只对我有兴趣,经常翻墙穿瓦找我来场身体上的接触。床上,屋顶的瓦缝间,甚至书桌摆放着的书里,都能看到它们嚣张的身影。那些油光发亮的身躯和密密麻麻的手足,也成了我八岁到十九岁挥之不去的恶梦。
经常在睡梦中被蜈蚣咬醒的我,发出震耳凄厉的哭喊声,把隔壁的父母引来,每次父亲都负责把蜈蚣找出来弄死,母亲则给我鼓起的伤口擦清凉油。所幸毒性不大,通常痛个几小时就没事了。
这些恶心的虫子,让我天天都渴望能从这里搬走。
二
有一年台风非常大,屋顶的瓦片都被吹飞了不少,风和雨趁机灌进来,把室内的一切都打湿了,椅子和床上积了水,地上的枯枝烂叶也越来越多,我抱着头缩在门后面害怕得瑟瑟发抖。
母亲进来把我搀扶到受灾最小的厨房。那里,弟弟们裹着被子坐着,风“呜呜”怪叫,他们也跟着大喊大叫,这让我更加惶恐不安。好在整个厨房,只有灶台上方破了个洞,情况略好一些,我们团团围坐在餐桌这边。
过了一阵,母亲说:“这风看来今晚都停不了,你们四叔在外面打工,只剩四婶和七妹在,他们的房子更破旧,我去看看。”一边说一边找雨衣披上就走,过不了一会儿,就看到母亲弯着腰背着七妹回来了。
七妹脸上泪水纵横交错,哭喊得比弟弟们还厉害,似乎把我耳膜都要刺破了,我觉得她不应该闹得这么夸张,就懒得理她。七妹一直叫着要妈妈,声音都哭哑了,母亲怎么哄都哄不好她。呆了不到半小时,母亲只好又背上她,让我帮忙把雨衣盖在她们身上,顶着风雨把七妹送回去还给四婶。
整整一个晚上,我们一家四口龟缩在厨房的西北角,不敢闭眼,风声一大就不由自主地看向屋顶,生怕被掀翻了砸到我们……
天亮时,台风终于渐渐变小,疲惫不堪的父亲终于回来了。作为村委主任,昨天晚上他和所有村干部忙着把整个大队住危房的五保户转移到坚固的办公室,自己的小家难以兼顾,自然丢给了母亲。
看着千疮百孔的家和眼神呆滞的我们,父亲一脸的歉意。他顾不上休息,就搬起梯子爬上去维修屋顶。母亲叫我去柴房取柴回来,临时在旁边搭了个简易的小灶台煮粥……
直至三天后,房子里的凌乱才慢慢消失。
三
住屋的北面,是一个小山包,有几百平方大。村里人把下方三米多高的土堆碾平了,铺上一层石灰和黄泥调的浆,再捶打,表面就变得很光滑了,用来做晒谷场,晒水稻、花生、黄豆、三角麦、芒萁等等。没晒东西的时候,它就是我们小孩子的乐园,跳飞机,跳绳,丢沙包,追逐打闹着,玩得不亦乐乎。
可是,到了晚上,我们是断然不敢在晒谷场逗留的。
晒谷场的东面有一栋二层的楼房,那是之前村里大地主的住宅。后来,父亲用放电影赚来的钱买下来。这栋楼,只有九叔一个人在里面住过短暂的一段时间,之后完全变成了柴房。天黑后,它就安静得了无生气,几个只剩下框边的窗户,黑得仿佛一张张诡异的大嘴,就等着食物送上门来咀嚼吞吃。自从堂婶言之凿凿地说,夜里看到二楼的窗口出现过恐怖的白发黑影后,它就被赋予了“鬼屋”的称号,以致于大白天的,大家都觉得它阴气阵阵。
我还是避免不了要和它接触的,母亲三天两头使唤我进去取柴。它的一楼左边是三个并排的大谷仓,右边是一个大房间。顺着中间的大厅往里走,是通往二楼的一个木质的楼梯。胆大如我,也只敢在大白天独自上过一次。楼梯没有扶手,从上面直直垂下来一根绿色的牛绳,抓紧它,踏上楼梯,已有些年代的楼梯发出“吱吱呀呀”的叫声,仿佛老鼠被铺鼠器夹住的惨叫,很是瘆人。
我的身体抖得像筛子,但好奇心还是把我一步步推上去。
二楼很宽敞,没有任何家具,全木板,上面积了厚厚的一层灰。我大着胆子踩上去,马上留下了一个个清晰的脚印。只呆了不到一分钟,我就觉得呼吸困难,拔腿逃到外面明晃晃的阳光下,狠狠吐出一大口浊气。
四
在我十九岁那年,父亲终于又开始建新房子了。
这次建的房子,不再是瓦做的顶,而是钢筋混凝土的楼板。四面光的房子周围除了田地就是道路,我再也不会有猪、牛、蜈蚣那些邻居了。虽然没有了池塘和柳树,却多了院子和水井,还有新型的卫生间,我满意得不得了,第一个就搬了进去。
事实上,这新屋我们一家子至今就只有我一人住过。还没建好前,父亲就和母亲搬到父亲新单位的宿舍去了。那宿舍在镇上,算起来也有几十岁了,并不比我们老房子好多少,也没有多余的房间给我。弟弟们到外地读书了,只余下我一个人住着农村的新房子。住了不到两个月,我也离开家乡到外面就业了。
转过年,五叔承包了村里的很多田地种甘庶,我们的新屋子,成了五叔工人的宿舍,就连我的房间,也住着两个大男人。母亲很舍不得,无奈推翻不了父亲的决定。工人住了一段时间后,爷爷奶奶的屋子在一场暴雨中受损严重,五叔让他的工人搬到他新建的宿舍,爷爷奶奶则搬到我们的新房子。没住几年,爷爷奶奶又搬到家人凑钱给建的房子去了。从此,我们的房子变成了空置房,逢年节时,我们才会回去打扫一下,一直没有住。
父亲前些年在县城买了商品房,给母亲和弟弟们住,而他仍旧住着单位的老房子,直至离世。父亲走后一个月,母亲才在我们的催促下回去整理父亲的遗物,是我陪同母亲一起回到父亲单位宿舍的。
在城里住了这么久,突然站在阴凉的瓦屋里,我百感交集。
记忆飘回到儿时,无数的过往纷至沓来。这么多年,父亲和母亲辛苦支撑着这个家,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我们。可我们还没能好好报答父亲的养育之恩,他就仓促离去,未留下只字片语,造成了我一生最大的遗憾。
今年春分,回去祭拜父亲,透过车窗,我看到池塘边那栋住了十几年的老房子。就在几年前,这栋老房子让父亲以一千元的价钱,贱卖给了村里的五保户老金,至今它还坚强地屹立着。
我慢慢停下车,一眼瞥见,门是开着的,没看到人,只看到里面的小彩电正在尽职地播放着热闹的综艺节目。我很想下车进去呆一会儿,又怕唐突了里面的新主人,想想终是作罢。至于老房子北边的那栋“鬼屋”,听说已经塌了,因视线被挡着,我也没能看上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