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不到六点，天就上了黑影。
　　 三顺推着电动三轮车上了一溜长坡才到平路上。停下车，擦了擦汗，有些气喘。看看车斗里的山货还剩下多半，心里有些懊恼。想起田贵就气不打一处来。他倚在车子旁，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点燃。打火机的火苗闪动出一张红黑色的瘦脸。猛吸了两口，呛得咳嗽起来。
　　 一只手拍在了他的后背上，连着拍了几下，同时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娃他大，恁又抽烟了！
　　 三顺知是媳妇，扔了烟，问，饭做好了吗？
　　 搁锅里焐着的呢！
　　 三顺推着三轮车往前走，媳妇跟在后面轻拥着。
　　 媳妇问，今儿咋还剩下这么多？
　　 三顺拉着瘦长脸回道，都是田贵害的！
　　 媳妇神经一紧，忙问，田贵又咋了？
　　 他个老东西抢了俺的摊位。死争！
　　 媳妇忙又问，没动手吧？
　　 俺把他的筐子给踢翻了。
　　 啥？咋还动手了呢？媳妇赶上来问。
　　 要不是老少爷们拉着，俺要和他过过招！
　　 过过招，拍武侠片呢，都啥年纪了！
　　 ……
　　 三顺喝了几盅闷酒，早早地就上了床。到下半夜才昏昏睡去。他做了个梦，都是许多年前的场景。他家草屋着了火，田贵带着邻居们来灭火。田贵家的难产，是他拉着板车一溜小跑送到了乡医院……他和田贵争果园的场景也来到了梦里。
　　 醒来，他想，这个熊田贵在梦里还来打扰他。
　　 他和田贵是什么时候开始疏远和闹掰的，他也记不清楚了。他只记得闹得最凶的那次是争树。一棵长在了两家果园搭界上的苹果树。那时，日子过得都紧巴，两家的娃都在城里买了房，要还房贷。一棵树挂了那么多果，能多卖二三百块钱呢。俩人就争，各不相让。最后，田贵一气之下竟然拿斧头砍了那棵树。
　　 自那时起，三顺就没和田贵搭过腔。
　　 这一天，三顺起了个早五更，占了个好位置。东西卖得多，也卖得快。自从村子所在的这片山被开发成旅游景点后，游客就没断过。村子上面的半山腰还发现了地下溶洞。镇上还要大力开发。村子里的路面早就硬化了。这回听说要安路灯。三顺心说，有了路灯，晚上出门就不会黑灯瞎火的了。
　　 隔壁摊的邻居对他说，路灯安放的位置都确定好了，隔五十米安一个，从下面桥头第一家开始安。三顺就在心里默算着距离，算来算去，路灯恰好跳过他家，落在隔着一条胡同的田贵家旁。便在心里盘算这事，思忖着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田贵沾了“光”。
　　 回到家和媳妇说了。媳妇就数落道，争了大半辈子了，到老了连个路灯也争！
　　 三顺瞪眼道，安在咱们家旁，晚上出门多亮堂，再说晚上干活也不用点自己的灯了。多好！
　　 媳妇又说，村里都定好位置了，恁说改就改呀！
　　 三顺说，俺明儿去找村里说去，俺自有妙计，还能让他们省钱哩！
　　 媳妇啧啧了舌头，白了他一眼。
　　 没多久，村子里果然亮起了路灯。一盏带太阳能板的节能灯矗立在三顺家的院墙外，晚上把三顺家的院子照得瓦亮瓦亮的。三顺看着路灯的光晕，心里像是开了一朵小花，花瓣儿似乎绽放在了他的脸上。
　　 三顺再遇到田贵时，眼神似乎也没有以前那么犀利了。
　　 日子过得很快。来玩的游客也逐渐地增多了。三顺和田贵也都有了自己固定的摊位了。
　　 “十月一”黄金周的最后一天，三顺给顾客称完栗子，一看柳条筐快见底了，就摸出手机要打电话，恰巧媳妇打来了，听筒里传来颤巍巍的声音：娃他大，俺跌倒了，现在在医院里——
　　 三顺忙打断，问，咋地了，咋还去医院了呢？
　　 媳妇说，咱家那破电动车——哎呦——脚脖子可能崴着了，驮着一大袋子栗子，刹车不灵了，正好下坡，刹不住了，撞沟里了。
　　 三顺忙问，没大碍吧，那你怎么去的医院呢？
　　 也巧了，田贵哥家的山山（田贵儿子的小名）上山场来拉栗子，碰着俺了，就急忙火燎地把俺送来了。多亏了山山那娃子，医药费还是他给垫上的……
　　 三顺把媳妇接回家，又吃药又冷敷的，个把星期便消了肿。媳妇就劝他说，想想田贵哥人也不错，就是犟，你也是头犟驴。争来争去的有啥意思？
　　 三顺这次不反驳了。有几个晚上，他独自坐在院子里抽烟，路灯射来的光似乎照白了他的头发。他想起了许多往事。
　　 后来有好几次，在路上碰到田贵，想搭讪说个话，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一天晚上，三顺吃完饭出门溜达了一圈。回来路过田贵家时，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哎呦”声。他靠近墙贴着耳朵听，那“哎呦”声又没了，便挪步要走，那呻吟声又响起。
　　 三顺便走到他家的大门口，从门缝里看去，只见田贵瘫坐在天井里。三顺踟蹰了一下，还是推门进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