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归来仍少年(散文)
看果果写了一上午作业,将近中午,望望窗外的太阳,也没有那么强烈刺眼,还是愿意带他去哪里撒个欢儿。
这是人们吃饭的点儿,想来湿地公园里人应该不会太多,关键是停车有位。还好,虽然貌似是一些位置成了附近居民私家车的长驻地,我们也在方便出去的地方顺利停泊。
一进公园,他就兴奋地一溜烟儿不见了踪影,好在是熟悉的地方,人真的不那么多。我撵到沙坑的时候,他已经是满头大汗地站在秋千架上了,两眼亮晶晶地和小朋友们对喊着。让他陪我进里面的植物园看花花,那是怎么也指望不上的了。
盯着他们叽叽喳喳地荡秋千太无聊,我还是去走走小路,看看花草。
小路迤逦,沿河岸蛇行。那些桥,那些栏杆,还有那些树,那些花儿,在阳光下静默着,安闲舒适。南方的公园多依傍汤汤的河水,花草们便在丰沛的水岸惬意地幸福着它们的幸福。明波浩渺间,对岸高高低低的楼房和大树大桥的影子,在水波里荡漾。
不知多少次回望和拍摄了,我只随小路宛转到那一片粉黛乱子草跟前。这一片粉黛乱子草面积并不大,但也是一团一团的红雾随意地铺展着。以前,只在朋友圈里看到过这样粉粉糯糯的红,像极了湿滑软润的糯米糍粑,仿佛隔着屏幕也能感觉到那种甜甜腻腻的滋味。今天特地走近前来看个究竟,那些粉红色的细细的草茎上,支支串串地擎着的是无数个深粉浅紫色的小星星,就是因此叫它乱子草的吧?
如果不是培植起来的这胭脂色,给它染上了一层神秘的绯红,它其实是酷似我小时候在田间地头上割到的星星草。当年那些星星草是以原始的野生状态,供我们拔下来,和更多的纤草蔓、毛毛草、猪耳草一起,堆成一筐筐,捆成一捆捆,背回家去,在场院里晾晒成干草,以备作深冬和早春时节里猪牛羊的饲料。尽管经历了科学的变革,它发展成了如此华丽的模样,但在我低下头去的时候,仍然能够嗅到那一股从岁月深处飘荡出来的、清涩的、谷草的幽香,回忆里闪现的,也仍然是背着那个大草筐,在田间地垄里奔跑着找寻它们的影子的少年模样。
那些闪现在我童年的记忆中的,并没有如此阵容豪华的“星星”们,如果不是被人们打成猪草,应该是可以自然生长到老,长到它们的“花”凋零,再长到它们的“花芯”里结出籽来。因为听母亲唠叨过,她在读师范的时候,正好赶上三年自然灾害,劳动课上各班的学生轮流去农场打草。成堆成堆的草打回来,他们竟也能够从中收获一把一把的草籽来煮饭吃,与红薯叶子及各种无毒的树叶子煮成的饭菜相比,那是他们的美味。我们显然是比他们幸运太多的一代,没有经历过饥饿,更没有尝过草籽的滋味,捋点榆钱做饭吃,那也是有的可选的。可在童年里,呼朋引伴地轮着草筐满地奔跑的时光有太多。我们用青草的长茎串起一串青色蚂蚱和螳螂,回家扔进灶膛里烧来吃;用毛毛草编织成小狗小兔子,你来我往地让它们打架;用红薯叶茎左一下右一下掰开来,做成长长的耳坠子,挂在耳朵上,两腮处便感觉一份清凉趣味;在大树底下挖知了猴儿,看着它们一点一点地从褐色的皮里褪出来,然后,一边收集了蝉蜕去卖钱,一边把那些还嫩绿着的知了烧了吃……热汗的味道、泥土的味道、青草的味道,随时都会从沉睡的记忆里苏醒过来,绕过眼前氤氲着光与影的红色烟雾,直扑鼻端,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微风飒飒吹过,抬眼处,还有一片迎风而立的芦苇,说它们是芦苇有点牵强,虽则它们也高高地举着一穗缨子在风中招展,但一来它们没有直接站立在水泮,二来也没有芦苇的身姿,应该算作是蒹葭,就是《诗经》里“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那个,像芦苇而已。
不知是因游人折断了一些茎杆,还是因园林工人剪切了边沿的那些叶子,总之,在远处就能闻到从它们身体里冒出来的那股浓烈的浆汁的味道,那些酷似高粱杆子的身影里,渗透出来的腥甜,也酷似高粱杆子的味道,也可以说是玉米杆子汁液的味道。那些熟悉的味道,也曾浸润了我童年的光阴,在那个一年中也不一定有机会品尝到甘蔗甜味的苦涩童年里,秋收时节,成熟了的高粱桔杆和玉米桔杆里那点甜甜的汁液,便成了我和小伙伴们心心念念的向往。
被大人们带去田里掰玉米、掐高粱,我们的眼睛却瞄着那些桔杆。高粱杆子几乎根根是甜的,用不着仔细分辨。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后来人们就专门种植那种杆细瓤干、没有什么水分的高粱,那种桔杆根本不能吃,但它很有用,比如,最上面细细长长的那一截,在母亲灵巧的手里,可以连缀成盛放馒头、饺子的小筐子、小笸箩等等,其余的也可以搭窝棚绑篱笆,最不济,铡成碎段喂牲口也没得挑。玉米桔杆就不同了,甜的赛甘蔗,苦的一点都不能吃,我们就得选啊!小伙伴们一说“尝甜柄去”,就知道是干什么,可见,最初也是经过了“尝”才知道是否能吃的。刁钻的,在玉米桔子还没有收的时候,就偷偷地歪着头在那桔杆上硬生生地咬一口下去,不甜就放弃,甚至还把外皮捋平,不细看都不知道被咬过,估计那玉米大哥还能再继续生长几天。甜的自然不用说,齐根折断,上面的那半截也折去,下半截就是最甜的部分。后来就都有经验了,不用“尝”,用眼睛去瞄那种被晒成酒红色的、貌似是坚硬地闪着金属光泽的,十有八九甘甜如蔗。再不就是折断它,用脚抵住它的根部,猛然折倒,只听得“咔叭”一声脆响,齐齐断开来的,十有八九也是甘甜的。
收秋前夕,偷偷钻进玉米地里去折出来的,会更觉格外甘甜,因为那里还掺杂了惊险刺激,若被大人们吆喝着追赶一通,才躲躲藏藏地跑出来,那来之不易的甜汁和胜利之后的自豪就不只是在那几根桔杆里啦!
不只是孩子们嘴馋啊!在那时的秋收时节里,谁家的大人不是在收工回家的时候,给孩子们背回来几根甜秫桔呢?
记得那次放学回家,先做好饭,便拉着妹妹在大门口等妈妈收工回家。先从地里回来的婶婶背着柴筐从门口路过,回身从筐里拽出一根粗壮的甜柄,让我和妹妹分了吃。我们惊喜地手拉着手扭头跑回屋去,却怎么也折不断那么粗壮的桔杆,又急于品尝那美味,便把它放在案板上,抄起菜刀,对准中间部位猛砍下去。因为另一只手没有能来得及躲开,左手食指的半个手指肚连同半边指甲被劈了下来。
妈妈进门便撞见我握着血淋淋的手指在嚎啕大哭,她扔下肩上的草筐,一把抓住我的手,细心而又稳准狠地,把那还连着点皮肉的手指肚紧紧地按回在原处,丝毫不顾及我撕心裂肺的嚎叫,也因此挽救了我的手指,至今,虽有疤痕,却终是没有残缺。
都说时光如流水,这些仿佛演绎在昨天的喜悦或伤心,却已是被时光机器带走,隆隆地驶出半个世纪。都说儿时的记忆最是刻骨铭心,随时的一颗火星飞溅上去,它便呯然爆炸成一片无以湮灭的火海,让你在记忆里再一次点燃自己,恰似韶华回转,让你感觉自己还是从前那个少年,没有一丝丝改变。那便是你一生的财富,一生的荣光与幸福,温暖着生命肌体中的每一道细小的纹理。
秋千架上,孩子们还在你推我拉地摇来荡去,沙坑里,细白的沙砾在阳光下闪闪烁烁。我回过头来望着他们,不禁从心里发问:半个世纪以后,你们的回忆里是什么?阳光下的秋千架?五彩的小电子球场?还是写不完的作业、上不完的辅导班和兴趣班?抑或是试卷、考试、分数?
时代不同,你不用分辨谁的幸谁的不幸,正如鲁迅在《故乡》里的感叹:“……宏儿不是正在想念水生么。我希望他们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来……然而我又不愿意他们因为要一气,都如我的辛苦展转而生活,也不愿意他们都如闰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别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我们有我们奔跑在田野里的童年——星星草、高粱桔、玉米桔、蚂蚱知了和红薯叶子。他们有他们秋千架上的童年,还有电子游戏、考试分数、兴趣班和写不完的作业。这都不是全部,每个时代都赋予了我们从小的责任与义务,谁都逃脱不了,也无需逃脱。只要不失那颗快乐向上的本心,出走半个世纪怕什么?归来仍旧是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