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履痕(散文)
剑平哥哥:
11月3日是你的忌日,你离开我们已经两年了。从你走后,我们这个大家庭就失去了往日的欢乐,每年到这个时候气氛都格外沉闷和压抑。我作为你的弟媳妇,特别想祭奠一下,举行一个仪式,消散一些怀念。但我不敢开口,怕把家人还未愈合的心灵,重新撕扯出新的伤口,更加难以平复。
两年来,我和你弟弟在一起,总是有意回避涉及你的话题。昨天晚上我们吃猪肝豆腐汤,我随口一说:“你小时候不喜欢吃猪肝吧?”他脱口而出:“不是我,是我哥哥小时候不吃猪肝挨打。”提及你,我们的话题戛然而止,沉默了许久。
我们两家世交,你的父亲(后来成了我的公爹,我随你们兄妹称爸爸)和我的舅舅亲如兄弟,使得我们参与了彼此的成长,我对那些久远的往事依然记忆犹新。
你5岁从江山老家回到父母身边,开始上学,高中毕业时只不过十四五岁。虽然那个年代不怎么正经读书,但学校总归还是一个关栏,况且父母都是老师,即使在学校打打闹闹也出不了大事。
高中毕业,你年龄尚小,那时“文革”还没有结束,我们那样的教师子女,最好的出路就是学门手艺,将来可以养家糊口。
那时候我只有七八岁,但我特别记事。当年,爸爸与舅舅商量让你去学哪门手艺、到哪里去拜师的情形历历在目。
一盏昏黄的电灯挂在外间,爸爸和舅舅面对面坐在一张用来吃饭的长方形搁几前。或许是因为桌面太小,或许是因为两人太投入,他们的头差不多碰在一起。一个头发稀疏泛黄,是爸爸;一个浓密黑得油亮,是舅舅。我顺势坐进舅舅的怀里,并未能打断他们的交谈,我依稀记得:剑平、学木匠、去港沿拜师等关键词。
去港沿替你找师傅是乘着夜色出发的。记得爸爸手里提着三包食品,作为求师傅接纳你的见面礼。
小时候家里穷,凡是能吃的,对我都具有超乎寻常的吸引力。用纸包好的食品放在书桌上,我趁大人不注意,悄悄地打开来看过,一包冰糖、一包桔饼、一包色果,我偷吃了一小块冰糖。
那时候的食品包装,不同于现在,打包是一项技术活。我折腾了好久,怎么也无法复原,最终还是被爸爸发现了。他温和地摸着我的头,从敞开的纸包里捡出一根色果塞进我嘴里。我迟疑地抬起头盯着爸爸的脸,见他一脸笑容才张开了嘴。我一边有滋有味地咀嚼,一边看爸爸重新打包。爸爸先把食品堆成梯形,然后把包装纸(像我现在用的毛边纸)左右拢在一起,按食品堆放形状折出棱角,再把上下两端叠平压在上面。爸爸用手按住接口,扯过细细的搓纸绳,上下左右一花,然后在中间打一个结,困扰我许久的包就打好了,有棱有角,像刚买回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港沿离我们家住的地方,大约有四五里地。爸爸和舅舅回来的时候已是深夜,我早已睡着了。第二天听他们长嘘短叹,才知道拜师的事黄了。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我父母教书的村庄——新滩赤岩有一家两代木匠。经我舅舅一说,父母很上心,不久就谈定了。只不过离汪二有点远,一个在县城西北,一个靠近县城附近,相距四五十里。
我随舅舅生活,回父母家大多在寒暑假。从你去赤岩学木匠后,我每次回父母家都能见到你。有时你担水劈柴,有时你种田种菜,那时候你的身子特别单薄,尤其是听我母亲说,你在师傅家端茶送饭,还要看主人的脸色。我心里特别难受。
有一次,我回父母家,师傅给你放了半天家,你带着我们兄弟姐妹四人到赤岩石壁山上拔野葱。那时我二弟很小,你抱着他爬望子岭,连大气都不曾喘一下。当晚,我父母留你在家里吃饭,做了一盘野葱炒蛋,特别香。我顾不得多说话,只听母亲问你一些在师傅家的情况,当问及你吃得饱饭吗?你囁嚅着,没有出声。我们端着碗定住了,仿佛空气在那一刻也凝固了。后来母亲告诉我,当徒弟的要侍候师傅吃饭,师傅先吃,但徒弟却不能比师傅后放碗。
1976年春回大地,父母是老师,很快就意识到“知识改变命运”的新时代即将来临,他们想方设法给师傅家一些补偿,终于让你提前结束学徒生活,在县一中插班读高中,开始了艰难的高考之旅。
因为插班读高中,你的年龄从1960年改成了1962年,以至于嫂嫂一度认为你与她同岁。后来她知道了真实情况,总以此调侃,这个话题,成了你们打情骂俏的由头。那番情形有时在人前,我也见过。嫂嫂含嗔带笑,你诺诺称是,完全是一副心有灵犀的样子。
重新回到课堂,毕竟错过了读书的最佳时期。还因为基础差,成绩一直不是很理想,经过几年鏖战,最终还是名落孙山。考虑到你年龄大了,面临就业,结婚生子等问题,关键是你自己也不想再坚持,于是,爸爸妈妈不无遗憾,让你参加了永平铜矿招工考试。
你工作以后,经人介绍,与嫂嫂一见钟情,不久就结婚了。那时住房条件简陋,但总是被你和嫂嫂收拾得干干净净。侄女出生以后,你在工作之余,对她倾注了全部心血,尤其在培养她读书成才上毫不含糊。
那时候,我很羡慕嫂嫂。她自从与你结婚以后,大事小情你都为她考虑得很周到,有的干脆包办代替了。经常嫂嫂不无自豪地说:“阿是不管那么多哟,有祝剑平会管。”据说她跟你生活期间没进过银行,没交过手机费,你对她的保障事无巨细,总是做得很到位。
嫂嫂生长在一个大家庭,兄弟姐妹十个,大多在农村。你们结婚后,相继送走了嫂嫂的父母和大哥,嫂嫂家的那些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没有一个没受过你的照顾和爱护,他们跟你都格外亲。
2016年10月3日,我的儿子,你的侄子在南昌举行婚礼,你的高兴劲就别提了,笑容挤出的眼角折子层层叠叠,你那张像爸爸的大嘴总也合不拢。婚礼期间,你帮着迎来送往,安排食宿面面俱到,顾不上喝喜酒吃喜糖,可心里比喝了蜜还甜。侄儿从小就与你亲,见到你总是伯伯长伯伯短,你与他聊汽车、聊NBA,全都是他关心的话题。
你的女儿祝婧研究生毕生,在南昌工作。你和嫂嫂特别开心,我们也特别乐意。原先分散的四兄妹因为祝婧的加入,在你退休以后,南昌有望成为祝家老倌的根据地,我们都喜出望外。
2015年春节,祝婧入住新房,邀请大家来南昌过年。有从武汉来的,有从上饶来的,其实你和嫂嫂也只是提前一二天从永平赶来。那顿年夜饭十三个人,把新房子挤得满满当当。那些菜呀,品相不是很好,但味道极佳。土鸡土鸭土猪肉是你与嫂子从永平带来的,萝卜白菜大蒜花菜是你们自己种的。我们帮不上忙,嫂子给你打下手,你在厨房里出入,穿一件蓝色工作服,搓着手征求大家意见,咸了,淡了、辣了、酸了,问个不停。你兼顾各人口味,分门别类,杯盘碗盏摆了一桌子。
前些年,老母亲有了一些老年痴呆的早期症状,无端地猜疑和指责,常常令人哭笑不得。几个子女中,你既有耐心也懂得哄老太太开心。
春节期间,一大家子齐聚南昌,吃喝拉撒睡,毫无规律。年轻人大多喜欢睡懒觉,老母亲不买账了。有一天,你早上醒来,发现老人家在抹眼泪,原来她赚大家起得迟,到点还没有饭吃。众人左劝右劝,总不奏效。你把饭做好,不由分说把她从床上抱下来,搂在怀里,像是哄小孩似的,一只手拍着她的后背,嘴里发出“啊啊啊,乖乖乖”的声音,老母亲这才破涕为笑,把头埋进你怀里不好意思起来。
2019年6月,祝婧诞下一子,在永平休产假,你上班之余帮着一起照顾他们娘儿俩。那天,你见他们娘儿俩睡着了,无事可做,下午三点多钟去钓鱼,说是要给祝婧炖鱼汤发奶。六点多钟嫂子打电话让你回家吃饭,你说收拾东西就回。等到八点多钟还不见人影,再打电话怎么也接不通。
你就那样急匆匆地走了,让所有人猝不及防。我们在南昌得到消息,那种揪心的感觉至今还在。我们连夜赶往永平,我不敢让你弟弟开车,只好自己壮起胆前行。心里憋得透不出气来,手和脚都在发抖。
我们瞒着老母亲,正当大家为能瞒多长时间绞尽脑汁时,一场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把她与小妹一家困在了武汉。不能出门,少了玩伴,老娘的病症加重了,她居然慢慢地没有了时间和空间概念,对多长时间没与你见面、与你通话一无所知。一开始,我们还拿你的手机,不定期给她发微信,发你之前的录音录像,后来觉得是多此一举,就停了。因为假装你发微信也是一种折磨人的事情,换着谁都不轻松。
剑平哥哥,两年的时间一晃而过,但对失去你的亲人而言,是一种怎样的煎熬?嫂嫂在你离去以后,经历了一些磨难,她虽然比我们想像的坚强,但因为你的离去,她从此失去了笑脸,时常夜不能寐,度日如年。你的女儿祝婧形销骨立,一副弱不经风的样子,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跑了。你的兄弟姐妹积压思念,不便相互倾述,总是长嘘短叹。你那老母亲,一日糊涂一日,她是在以这样的形式保护自己,要不然她在风烛残年,一定承受不了失子之痛。这是神的意志,还是你对她老人家的护佑?
受传统的影响,老祝家几代和睦。爸爸妈妈就曾在困难时期将侄子外甥带在身边读书。奶奶在世的时候,不管行程多么艰难,爸爸都要带着一家老小赶回老家过年。叔叔将你们兄妹四人视为己出,与你告别的时候,他老泪纵横、泣不成声。我们曾经设想过一起养老,共度晚年,但怎么也想不到你会以这样的方式决绝而去。我们再也找不到你,找不回被你这位长兄呵护的感觉。
剑平哥哥,我思来想去,更加觉得一个人何其渺小,任何偶然事件都可以改变人的一生。每个人的命运,都与民族命运、国家命运紧密相联。假如,你晚生几年,与你的弟妹一样,赶上好时代,上了大学,如今会是什么样子呢?
问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我不是说你当工人不好,你平凡的一生没有意义,只是觉得如果走上另一条路,你至少不会这么早离我们而去。永平的那条小河夺去了你的生命,因此我固执地认为,如果躲过那一劫,你也许可以长命百岁。
剑平哥哥,你还有老母亲需要养老送终,你是妻子儿女的依靠,你是弟妹们的大哥,我知道你心有不甘,舍不得撇下大家一走了之。如果灵魂有知,你一定会保佑大家,希望来生我们还是一家人。
愿大哥安息!
弟妹:红红
2021年11月3日
——读梅子青散文《履痕》随感
一
子青同学:你好!
首先表扬你一下,这篇散文写得真好。正如编辑春光妹妹所说,文字真情,真实,没有过多渲染,但读后让人百感交集。
因为,我与你的剑平大哥属于同龄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我是1976年高中毕业,因此对你的这篇祭文,特别感同身受,并对那过往的生活浮想联翩。一句话,我们这一代人有幸能走到今天,是多么的艰难而又不容易。
时间的滔滔洪流,已经把我们这一代人抛得很远了,想不到你的剑平哥哥就这样匆匆走完了一生。你说一个人何其渺小,任何偶然事件都可以改变一生。是啊,正因为如此,我们更要珍惜生命,在命运面前,我们既要大胆前行,更要有如履薄冰的谨慎。
二
近期,我正在读学者、收藏家马未都写的散文集《背影》。这部散文集里面所有的文章,都是作者为纪念故去的亲友所作。悄悄跟你说吧:也许是到了一定的年龄吧,我特别喜欢读这样的文章。回忆“遇见”的时光,记录真挚的性灵,在历史的河流中,见证时代与人风云际的珍贵片段,给至亲至爱之人以永久的记忆。
你的文章取名《履痕》,非常好,可谓双重含义:一方面是,你的剑平大哥,生前的美好品质在你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履痕,另一方面,你这篇文章真挚情感,也在我及读者心中必将留下深刻的履痕。
佳作阅读。
愿你的剑平大哥在天堂安息,永无“偶然事件”!
你的同学一海明月匆匆随笔。
另:为这样同心同德的一家人点赞!齐家平天下,难怪家庭成员都那么优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