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冬】飘雪的寒夜(小说)
夕阳西下,暮色渐起。
不远处的野虎山雾霭重重。萧萧的北风像发了疯的野兽,怒吼着到处乱撞,卷起地上的泥沙、枯草。片片清冷的雪花,无情地飘落在小山岗长满枯枝乱草的坟地上。
刚刑满释放的斌子,在一个长满枯草的坟堆前长跪不起。只见他双手紧紧抓住坟堆前的泥土枯草,肩膀在剧烈颤抖,额头狠狠地不断叩向坟堆。哭喊声伴着风声撕心裂肺:
“娘——儿子对不起你呀——娘——!”
头发花白,脸色酱黑的斌子爹满春蹲在一边一言不发,只是狠狠地抽着烟,一脸的阴郁无奈,任凭雪花飘落在身上、脸上。
暮色渐浓了,野虎山模糊一片。
不远处的村庄透出点点光亮。风渐渐失去威风,雪纷纷扬扬下个不停,漫山遍野披上了银装。斌子的后背落上了厚厚的一层。
“回吧!”
满春掐灭烟头站起身,抖落身上的雪,一不小心打了一个踉跄。
见斌子没反应,顿时,斌子娘走后半年来积攒的抑郁与怒火瞬间就爆发了,飞起一脚,狠狠地踢向斌子:
“去你娘的,少在这儿装蒜!不是因为你这个兔崽子,你娘能舍得喝药死吗?!你他娘的狗改不了吃屎,三番五次犯毛病,你娘死了,你现在满意啦?舒服啦?!”
满春咆哮着,脖子上的青筋条条蹦起,黑脸更红了:
“快起来,滚回家去!”
说着又是狠狠的一脚!
爹的打骂让斌子身上疼,心更疼,但确实舒服多了。印象中爹从来就没和自己好好说过话,从来不是打就是骂,特别是喝酒以后。对娘也是如此。从小时候起,斌子就一直怨恨爹,恨爹去外面找女人,不知珍惜娘;恨爹整天喝得醉熏熏的,回家也没笑模样,稍不如意对他们娘俩不是打就是骂。娘常常偷偷抹眼泪。但此时他没有恨,因为他不但走了爹的老路,而且自己比爹更可恶、可恨!他沉默着,像那座野虎山。
“骂吧,打吧!谁让我是混蛋呢!一切都怪我,都怨我!我不是人啊!”
斌子在心里痛苦无奈地喊着。
风小了,雪更大了。夜色朦胧了整个山野。天上没有星星,初升的月亮也隐到云层里去了。崎岖的山路已被白雪覆盖了。
父子俩一前一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谁也不说话。只听见“咯吱、咯吱”的脚步声,还有不远处的村庄时不时传来的狗吠声。
家越来越近了,空气里弥漫着饭菜的香味,有光亮的屋子里传来电视机的响声还有家人们的谈笑声。
斌子深呼吸了一下,倒吸一口凉气,紧了紧外套,把脖子缩进衣领里。眼睛穿过朦胧的夜色,怯怯地望向自己家的方向。心禁不住颤抖了:
“慈祥的娘不在了,贤惠的媳妇也改嫁了!曾经温馨的家,现在该有多冷清……”
忽然间,他想起了现在应该上初中三年级的儿子,心突然像被人揪了一下,生疼生疼。他禁不住停下了脚步:
“爹,小峰自己在家?”
“你娘出事后,小峰转到他妈梅雨那儿去上学了!我有什么办法?!你娘走了,我自己都顾不过自己来,哪能照顾过他来?!”
提起孙子小峰,想起媳妇梅雨和斌子娘秀梅,满春怨气怒气又不打一处来。他恼怒地跺着脚,发泄着心中的不满:
“好好的家就这么散了,毁了!造孽啊,造孽!”
村里的路灯都亮了起来,照着积雪的路面,闪着刺眼的光。月亮从云层里露出半张脸,静静地看雪、看人。爷俩不知不觉来到了村长满林家门前。
村长满林是斌子的堂叔。上午,村长派人去监狱接斌子,直到下午四点多才到家。村长告诉满春,先领着斌子去祭拜他娘,然后晚饭来家里吃。
在村长叔家热热的炕头上,望着香兰婶儿准备的一桌子饭菜,爷俩都没动筷子。
“斌子回来了就好,快吃吧!孩子。”热情的香兰婶儿说着夹起一块排骨放在了斌子的碗里。
“多吃点,随便吃,在咱自己家,也没外人,别拘束哦。”
她见斌子还没动筷子的意思,就关切地拍了拍他的肩头。
满林叔把三个酒杯依次斟满,看了看对面这个不争气的本家侄子,摇了摇头,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你小子,知道你娘咋死的吗?”
“听爹说是喝了农药。”斌子声音低低的。
“你妈可是喝的剧毒农药百草枯啊,这药无药能解!”
“你小点声,看把孩子吓的。”
一旁的香兰婶见满林叔情绪激动,连忙制止。
“满春哥,您多吃点菜,也少喝点酒暖和暖和吧。”
香兰婶热情地招呼道。
“你娘该有多绝望才能走上这条路啊!你吸毒还不算,后来竟然“以毒养毒”!你说说这是人干的事吗?!你个小兔崽子,你真是天大的胆子啊!三进三出,屡教不改!你想到你爹娘还有小峰了吗?”
一阵剧烈的咳嗽……香兰婶赶忙拍了拍满林的后背。
“听说你又被公安局抓起来了,你娘理发店门也关了,一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晚上不知啥时候喝得药。等早上在外面被找到时已奄奄一息,不省人事了。送医院抢救了一天一宿,还是走了……哎!太惨了……地上满是被自己揪下来的一捋一捋的头发,浑身滚得全是泥土,嘴角全是血,脸色乌黑……”
香兰婶哽咽着说不下去了,禁不住抹起了眼泪。
“你娘是多要脸面的一个人啊。你先是三番五次地出去沾染女人,又沾染上毒品那玩意儿,你怎么就不学好呢孩子!把梅雨那么好的媳妇弄丢了!你娘舍不得啊,娘俩还没处够呢,一提起媳妇梅雨来就禁不住抹眼泪啊……你知道这些年你娘流了多少泪吗?还要拉扯小峰,还要开理发店,一个女人,不容易啊……”
温柔善良的香兰婶打开了话匣子,是越说越难过,禁不住啜泣起来。
“哭啥哭?满春哥,你也是,吃酗酒的亏还少吗?从年轻时你就喝起来就没个数,多少年了?重活不能干了,里里外外全靠秀梅嫂子,酗酒害人哩。看你那脸色,你现在八成应该是酒精中毒了,以后少喝点吧!”满林叔制止住女人,望向满春,情不自禁地埋怨道。
满春一听,又想起斌子娘喝药后的惨状,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满春惭愧地点了点头,然后把头痛苦地转向了一边,用拳头重重地锤着自己的脑袋。
“孩子,你娘用命换来的血的教训,咱要牢记啊。毒品,动不得呀!回来后,先别开出租车了,暂且先在防火队干吧,正缺人手呢。踏踏实地干,少与外界接触,把毒瘾彻底戒干净。听见没?”
“我表个态:从今以后坚决戒酒。你也当着你叔,你婶的面表个态,听见没,你个混账玩意儿!”
满春狠狠地剜了斌子一眼,迫不及待地督促到。
“爹,叔,你们放心,我斌子再犯毛病还是人吗?事不过三,那东西这辈子打死我也不会再碰了!我明天就去上班。”
此刻的斌子已经泪流满面。
“好,男子汉要一言九鼎!来,斌子!给叔倒满,我们爷仨干了这杯酒!从今往后,把毛病都改了!”
满林叔略感欣慰,热情招呼道。
窗外,月上中天,雪落无声。
等爷俩回到家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飘雪的院落一片寂静。月光透过那棵红枣树的枝干,在雪地上投下朦胧的影子。透过窗户,照在无眠的爷俩身上。屋子的每一个角落都透着阴森森的寒气。他们并排躺在炕上,身上打着颤,谁也不吱声,各自想着心事。
满春翻了个身背对着斌子。怔怔地看着窗外,秀梅走后这半年多,他几乎每晚都在懊悔与自责中度过漫漫长夜。是啊,他怎能不懊悔与自责呢?秀梅选择走那条绝路,斌子有责任,难得他自己能逃脱责任吗?
斌子就那么平躺着,瞪大眼睛盯着天花板。监狱管教员的教导,满林叔的训斥一直萦绕在耳边。恍惚间,听到娘在喊自己:斌子,斌子……看到前妻梅雨正在朝自己微笑……儿子小峰正调皮地朝自己眨眼睛……他赶紧张开双臂,想拥抱他们,可是,忽然间,他们又都不见了!悔恨的泪水静静地流淌,打湿了枕巾,更打湿了这个飘雪的寒夜……
寒夜漫漫,一夜无眠。报晓的公鸡叫了,东方即将破晓……
早上,满世界银装素裹,阳光洒满每一个角落,闪闪发亮。去往防火队的雪路上留下了斌子深深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