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荒野(散文)
一
山是荒的,地是荒的,天空和白云都是荒的;风是野的,水是野的,还有树木、草儿和花儿都是野的。这是一片荒野,我已经留在了这里,似乎被无情地抛在这里。亦或是,我必定要有此一劫。
我沉默着,思考着,这与我刚刚发现被抛在这里时,是大不相同的。开始时,我一刻不停地奔跑,奔跑……我想立刻逃离这里,我想很快找到有人群的地方,很快回到我的村庄,我的学校,我的班级,我的那个属于我的座位上,以便融入到正常的生活轨迹里:上学、放学、吃饭、睡觉,忙忙碌碌,和所有人一样。然而,我却不可能融入其中,也不可能像所有人一样生活。
突然间发现,要逃离这里,只是一种奢望。我被抛在了荒野里,似乎那般无情,没得商量。默默地,我坐起来,看着周围的荒草漫过了我的记忆,我的思想,我的一切。脑海开始空白,丝毫感觉都没有,没有难过,没有快乐;丝毫杂念都没有,纯净的好似一汪水,或者一汪水也没有,什么都没有。
挨着我最近的一株草,我并不熟悉,它是稗草还是芨芨草,或是芒草。附近有小蓟、鸭跖草、野燕麦、苘麻等更多的草,似乎也在向我慢慢靠拢而来,它们长着不同的样子,却是相同的姿态。看到开着蓝色小花的鸭跖草,我想起村子的路旁总有它的影子。我喜欢它的蓝色,沉静的蓝色,我总是将它与鸢尾花一起采回家,一起插在陶罐里,舀一瓢水注入陶罐里,希望它们能伴我长久些。
此时,太阳很毒,暴晒着一片荒野,好似要烤着火了似的。一些野花再也受不了暴晒,也一一向我靠拢,它们除了鸢尾还有野百合、剪秋萝、萱草花等,红的、黄的、紫的一片片,一层层,叠叠层层在杂草中努力向上,与那些高过自己的野草,一起向上,再向上,生长着,开放着。
环顾四周,除了野花野草,还是野花野草。天边的云影,在不断变幻着,好似正在追赶着变化的山色与水流。举头望过去,荒野之上,无论野花与野草,无论山色与山峦、山谷、沟壑,让我奇怪的是,竟然看不出丝毫的萎靡与颓丧。
或许,那一株野百合可以养在居室里,还有节节草,甚至小蓟和我喜欢的鸭跖草都可以养在盆盆罐罐里。有土有水有点阳光,它们就可以生存下去,可以生长,可以绿一点点,可以盛开一点点花色。
眼前的这片荒野花草,竟然如此精神,是乞怜吗?还是只为某人的欢心呢?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野花野草如此的茂盛与独有的精气神,我也从来没有见过荒野之上这样的风景,美得让人感觉在梦幻里一样。是的,这背景是够荒凉的,也够得上称之荒野。但是,景色绝对是美的。只是,没有被人发现,没有被人细细欣赏,亲近。
二
那些树,有干枯的,也有繁茂的。
干枯的树木,光秃秃的枝干就连一片叶子也没有,只有枯瘦的枝干举头向着天。一阵风来,它嘶鸣着发出内心的呐喊,好似在宣言着,自己没有死去,没有呢!因为它的身体里有日月烟霞之精气,因为它的脑海里留存着枝繁叶茂的记忆。
是的,谁也无法阻止一棵树的思想,即便是它已经干枯。但是,它曾经茂盛过,蓊郁过。它在这荒野上活过,真正的活过一回,也与野草,与山岚,与溪流,与日月神光,一起共舞过。
风吹过来,有绿绿的树叶在翻飞着,好似一只只黏在树枝间的蝶儿,飞起飞落,却总也飞不走。也有花鼠出溜出溜、来来回回在树上树下窜动着。我看到一只花鼠,叼着一颗松子,飞速地爬到树上,在树叶间,窜来窜去。
茂盛的枝枝桠桠上有鸟儿筑巢,还有鸟儿在孵化。叽叽的声音隐隐传来,那是一些刚刚孵化出来的雏鸟儿的声音。它们面对着未知的世界,或是在好奇地轻轻问着,又好似并不是。
还有一些小兽在灌木丛里奔忙着,它们为寻得一日饱餐,为着能延续自己的生命,为着它们的幼崽而奔忙劳碌着。不远处,说不定会有一些死去的小野兔、小野鸡、小狐狸等小兽骨骸的。夜晚,或许它们的尸骸也会泛着磷光。我竟然想起《诗经》里的一段内容:“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荒野遇见死去的小香獐子,美男子调笑地问少女,这准备献给谁的?少女说,揪些白茅包裹起来,埋于地下。有女如玉,少女的善心被感动了!说起来,哪个少男不善钟情,哪个少女不善怀春。这是人类至真至纯的情感,本也无可厚非的,尤其在这荒野上,越加显得格外美丽,真实。
我想起了第一次去牧羊,被一群羊莫名地带到了一片荒野之上。
想起那群羊里的那只母羊,我叫它菊花头。第一次见到它,我就喊它菊花头。因为它的毛序长得好似一朵盛开的菊花,顶在头顶上。它总是喜欢冲着我咩咩叫着,一副很温柔的样子。它怀着羊羔儿了,腹部隆起,大腹便便的,走起路来很吃力了。但是,它依然坚持着跟在羊群里,早出晚归,一点也不搞特殊。
第一次牧羊,我没有什么经验,只顾跟着羊群呼啦啦猛追狂奔。一路下来,竟然不知道跑了多远,也不知身在何方。稍稍休息,就听山野的风呼呼直叫,树木被吹得也发出古怪的叫声,还有那些平时看似很温柔的溪水、山谷、断崖,也都发出呜呜的怪声怪叫,好像就要发生什么似的。我看了周边,也没什么,就赶着羊群,继续放牧。
未曾想,菊花头走着走着,就卧在了荒草上,开始阵痛,开始大声咩叫,可能是要生产了。风依旧呼呼吹着,树木野草被吹得杂乱无章,好似没了魂儿。我蹲在菊花头身边,安慰着它,尽力抚慰着它,“菊花头,你不要怕,不要担心,你要做母亲了,你要坚强,因为你是母亲呐!”
菊花头听得懂我的话,它不停地在使劲,在拼了命似的用力,羊水终于破了。一次又一次,又一次次,菊花头似乎要用尽了力气。看着菊花头很无助,我不知道该怎样来帮助它。我的心提在嗓子眼,因为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事。据说,之前,每一次羊儿要生产时,都是留在羊场,不会出来放牧的,这是一次例外。
明明算着菊花头还要几天才到预产期呢,这咋就突然要生产了呢?那时,毕竟我第一次牧羊,有些手足无措了。从午后,到了傍晚,好几个小时过去了,菊花头也已经虚脱了,卧在草地上不想动。
周围越加荒凉,就连一只鸟儿也飞去匆匆,几只小动物好像听到菊花头无助的哀鸣声,吓得远遁而去。羊群在悠闲地吃着草,不再骚动,好似知道发生了什么。还有些羊儿远远望着菊花头,也咩叫几声,好似给它鼓鼓劲儿。
终于,一只小羊羔儿产出来。菊花头早已经没了力气,它有气无力地巡视着周围,一动也不想动了。然而,当它看见小羊羔儿时,立马兴奋地轻轻咩叫,一遍遍舔舐着湿湿的小羊羔儿……
三
我坐在那里,一直坐到日头偏西。我知道,我不能再等下去了,不能。慢慢起身时,听到了风声大起,也听到野兽在风里嘶鸣,好似马嘶,好似狼嚎,好似虎啸。我又记起了,菊花头刚生下小羊羔儿来时,也是这样的一个傍晚。
夕阳西下,火烧云燃烧着似的,片片红霞似乎要落下来,将整个荒野一起燃烧起来。
我拾捡来枯枝干草,找到一个背风处,点起篝火,羊群都围拢过来,菊花头依然舔舐着它的羊羔儿。我一个箭步过去,抱起小羊羔儿,给它烤起火来。我想,赶快给小羊羔儿烤干皮毛儿,并赶在天黑前,把羊群赶回羊场。
烤干的小羊羔儿,站起又倒下,倒下又站起,如此几次,它已经可以站立了。菊花头也早已站起来,它依然舔舐着它的小羊羔儿,好似在说:“吃点奶呀,初乳,很有营养的。”
小羊羔儿七拜八叩的,总算是站立起来了。菊花头一遍遍冲着它的小羊羔儿咩咩叫着,不断引导着。很快,小羊羔儿就在菊花头的腹下找到了乳头,它猛力吸吮着,咋咋有声,那声音好似花开,好似溪水流淌,好似燕子呢喃,又好似春天的声音,给这荒野平添了一剂最美最柔的声响……
其实,那是很久的事了,现在想来,就像发生在昨日。
我站起身来,拍打着枯叶乱草,仿佛又一次听到了菊花头的咩叫,还有它的小羊羔儿的回复声。这穿越时光的画面和声响,活生生的,给我一种震撼也好,鼓励也罢,我真的被感染了,从来没有过的感受,我感受到了生命的力量与生生不息。
我想起了父亲母亲,想起来给我生命的人,不由得泪湿眼帘。我曾亲眼看见过大命换小命的一幕,一个母亲为了孩子,肯拼命,宁愿自己去死,也要将那个幼小的生命存活下来;不顾自己,也要拼命地顾着幼小的那个幼儿……
悠悠岁月,生与死,美与丑,爱与恨,喜与忧,苦与乐,这太多太多的牵绊和取舍,已填满心口。我也不知,为什么会走进这片荒野,是在寻旧?还是因为迷茫未曾散去呢?
荒野的风呀,吹来吹去,看似无形,看似无有规则,其实,早已在我身体里留下印记。我知道,我要走出这荒野,走下去,走向远方,一个个远方。
然而,应该记住这荒野,这荒野的纯粹,与原生态的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