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老院(散文)
一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每当诵读陶渊明的这首诗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故乡的老院。老院位村子的中西部,它依山势而建,坐西北面东南,是一个典型的大地坑院,由大伯家,三叔家和我家三家共有。院内西方和北方各有三孔土窑洞,每个窑洞的内设基本一致,窑内都有土隔墙、天窑和排气通道,窑后还有拐窑即窑中窑。窑洞里冬暖夏凉、通风透气,非常宜居。记得我三四岁时,我们兄弟三人挤在窑洞隔墙后的一个大炕上,常因一时贪玩发生拽被子和相互蹬腿的事情,也有早上穿错袜子和鞋的囧事,打打闹闹,乐在其中。
在我六岁时,我们和父母分开住了。父亲盘的暖炕连着厨房的烟道,在冬天里,一打开土坑与灶火相连的闸门,我们的土炕就慢慢热乎起来,犹如在屋里生了个大火炉,暖意融融。在外边玩雪弄湿衣服鞋子后,放在热炕上很快暖干,方便省事。有暖炕,我们不再为被子争得面红耳赤,躺在热炕上,身心被温暖包裹,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该上学了,我们才恋恋不舍地从热被窝钻出来。下午放学后,我们兄弟三人一回家,立马坐在热炕上,等手脚暖和后,就趴在炕沿读书写作业。
小锅屋就是厨房,是记载母亲一生辛劳的地方,也是我儿时的美食屋。每次放学回来,母亲会做好香喷喷的兑碗面。碗里放有母亲亲自做的豆酱、韭花和自酿的柿子醋,香气扑鼻,吃起来津津有味。走进小锅屋,一看到灶台边的那一罐罐的韭花和豆酱,让人垂涎欲滴,勤劳的母亲每年都要做很多。“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待秋天来临,母亲将新鲜的豆子进行蒸煮,发酵,调配,凉晒,煎炒等一系列工序,才能吃上美味可口的豆酱。做韭花,母亲从九月份就开始准备,挎上篮子,一朵一朵地挑着采摘,接下来分拣,漂洗,凉晒,到最后还需把韭花,食盐和调料一起倒进洗干净石臼里,母亲提着那三十多斤的石锤一锤一锤地捣,直到把韭花捣到色香味俱佳时才算大功告成。每当吃到母亲做的豆酱和韭花时,眼前浮现出母亲劳碌身影,让人百感交集。
我们大院西边伫立着三间老瓦房,里边存放着三家人的口粮和农具。三家人里面我家人口最多,但劳力却最少。在我家存粮不多的情况下,母亲靠着一个纺花车和一个织布机让我家的生活有了很大的起色。在母亲的默许下,我曾学母亲纺线织布,这也让我理解了《孟母三迁》中“子不学,断机杼”和一丝一缕来之不易的的道理。
在老院的屋檐下,深秋季节挂满一串串红灯笼似的柿子。须晴日,削柿子做柿饼,院子里热闹非凡。那时我年龄最小,而削柿饼需心灵手巧,下刀要眼疾手快,恰到好处,还得保留柿子的最大养分。父母怕我伤着指头,就不断提醒道:“不要认为削得多就熟能生巧,要时刻做到心到、眼到、手到。”父母和姐姐都是削柿子的高手,我自然也没机会试手,于是就将柿子皮摊在凉席上,这活技术含量低。当凉席上摆满了柿子皮,就要将柿子皮送到瓦房顶。站在房顶,母亲不停在下面提醒:“慢点,再慢点……”
后来母亲答应我学削柿子,当我小心翼翼地把削好柿子放进篮子时,因技术不精,惹来大家异样的目光。在父母的指导鼓励下,我渐渐学会了削柿饼。
在这个大院,最令人难忘的是逢年过节一家十几口人在一起吃饭的场景。我的五个姐姐在小锅屋内忙碌,母亲也闲不住,在一边指挥她们擀面,做菜,待到开饭时,母亲又一个人忙去了。我们大家围着八仙桌坐着,饭菜丰盛,气氛温馨。别人是边吃边谈,我是光吃不说。所以我吃得最快。姐夫们笑我说:“从吃饭看干活,长大了干活一定也不慢。"有的开玩笑说,这样好,还能尽快腾个位置。太多的幸福记忆让我回味无穷。
二
土坯围成的农家院墙这些年还真不多见,但我们这个老院的厚重一直让我引以为豪。父亲一直重视儿女的学习,他常说:“上学就要认真学习,要上出名堂,长大了好报效祖国。你们要通过自己的努力,也让我们这大院里的胡墼大门,风风光光。”
其实,我对大院一往情深,不光是因为大院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它还是我们的乐园。在我们的大院外,原来长有一棵百年大洋槐树,大洋槐树身粗壮,要三个大人伸开双臂才能围拢。每年槐花盛开的季节,这里就像一个大花园,蜜蜂飞来飞去,忙着采蜜。大院内半崖壁的天窑上那几个蜂箱让人觊觎。那时年少轻狂,为偷吃蜂蜜不知被蜜蜂咬了多少次。一想起头上被蛰的滋味,头皮发麻,隐隐作痛。但吃到甜甜的蜂蜜的那一刻,我们似乎好了伤疤忘了疼,无比开心。
大槐树下有一个表面光滑的大石条,它是做作业的天然课桌。父亲常在周末闲暇时间,坐在大石条边为我们讲解难题。过年时,父亲站在大石条旁为村里人写对联,我们则用手扶或用手压,嘴里还不停地诵读着……
过六一儿童节,父亲架上梯子,在槐树枝上绑秋千。我的小伙伴们依次排成长队,俩俩配合,一人坐一人推,上上下下,晃晃悠悠,飘飘欲飞的感觉真的好美妙,乐趣多多,开心不断!
三
在我的记忆中,大院外东窑的那盘石磨一年四季都不闲着。你家一袋,他家几斗,有珍藏的玉米、小麦、黑豆、绿豆等。粮食虽不多,但乡亲们还是带着簸箕、面袋、罗面的细罗,自觉依先来后到的顺序磨面。来得早的,要先清扫一下磨盘,把粮食倒到最上面的磨盘上,然后把拉磨的大牛牵进来,戴上眼罩,套上牛轭头,松一松磨栓,让牛开始拉磨。而来得迟的,要坐在窑洞外空地的石条上,一边闲谈,一边把粮食摊在簸箕上再拣干净些。这时候,东窑门前如赶集般热闹。
拉磨的那头大牛膘肥体壮,性情温和,也很贪吃。每当开始拉磨时,磨杆和缰绳长度一定要调整好。在村里,三叔是个热心好客之人,他喜欢帮助别人,给牛上套是三叔的绝活。他所绑的绳套,长度恰到好处,牛只能绕着磨道转圈,根本偷吃不到粮食。但他也有忙不开的时候,有一次外村一户人家磨黑豆时,牛缰绳放长了一些,尽管牛戴着眼罩,但它还是趁机把头往里一扭,张开大嘴伸长舌头乱舔。这时候坐在一旁观看磨面的我们就大喊:“大牛偷吃面啦!”磨面的主人听到后,赶忙上前查看,一边心疼地挑着粮食,一边收紧了缰绳,磨盘又转了起来。
磨面不光要赶牛,手也不能闲着,要不断把滚落到大磨盘边沿的粮食抓放在磨盘顶上。磨盘上堆如小山的粮食渐渐全部进入磨眼,粮食第一遍就磨完了,牛停下脚步,这时大叔大婶们异常忙活,他们用高粱穗子当刷子,把磨出的粮食又重新扫入铲瓢,然后再放到磨盘顶,形成一座小小的、尖尖的“粮食山”。
当磨完第三遍,细细的面粉出来时,就算磨好了,然后乡亲们开始把面粉仔细地收集到斗里,装进面袋子。
在身边人的帮助下,磨面主人用撬杠抬起石磨一头,支上木墩,开始清磨盘底子。清磨底既是操心活又是细致活,在人们的眼里,磨底的粮食能顶一家人好几顿的口粮。磨面的过程,让我懂得了杠杆的原理。当磨底被全部清理后,磨面的人家会把所有面拿到窑洞外筛一筛。窑洞外面热闹非凡,大人们有的在筛面,有的用簸箕簸粮食,而孩童们则在窑洞外一边跳皮筋,一边守望着面香,想着磨出的面将要变成口中的美食,开心十足。
石磨接着开始磨第二家的粮食了。后来,磨面的大牛除了戴眼罩,还要戴口罩,防止它偷吃粮食。
四
农忙季节,耕牛的活忙不过来,家人又要吃饭,我们兄弟几个只能合作推磨。两个在前面拉,一个在后面推,一袋粮食磨下来,累得汗流浃背。牛拉磨时,看起来慢悠悠地转,而我们推磨才深刻体验到“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滋味。
推磨这活比做其他庄稼活都要费劲,也很有讲究。人常说团结起来力量大,但推磨不能靠冲劲,要有条不紊,循序渐进,坚持不懈。一个人推磨时,推外圈比推内圈省力,通过那时候推磨,我明白了慢工出细活的道理。
时光流转,时代的脚步永远向前。后来我们村里安装了一台电动小钢磨,它磨面速度快、效率高,东院的那盘石磨渐渐被人们淡忘。但小钢磨里的面吃起来不如石磨磨出的好吃,也少了那种特有的香味和情怀,大概是缺乏参与磨面的辛劳滋味吧。
小麦泛黄飘香时,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农户就会提前割麦子,脱粒成青麦,放在家里的蒸笼上蒸熟,再拿到石磨上磨。磨盘间就会出现像压面条一样的圆柱状食物,我们小时候都叫它“碾转”,麦香味浓,吃起来鲜香无比。那时候,母亲不管家里有没有面粉吃,一到麦黄时节,都会给我们做“碾转”吃,丰富了我们童年的生活。如今,“碾转”成了人们餐桌上的特色小吃,回忆起那份幽香,那是母亲的味道。
岁月悠悠,一切恍如隔世。秋风中,静静的老院更显深沉厚重。老房里的物件成了闲置的古董,大院的地砖上铺满了青苔。儿时居住的窑洞、窑洞外的小锅屋,还有大院外那盘石磨似乎都失去了往日的繁华和喧嚣,但老院往日的快乐和温馨永远萦绕于心,让人回味绵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