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梦】“卑微”的生命(随笔)
一
“叮铃铃……”上课铃响了。
“呜——”一个小男孩哭着走进教室。
“怎么了?”
“小树苗不见了……”小男孩眼泪汪汪,胖嘟嘟的小手上满是泥浆。他哽咽着,用脏手揉着小眼睛。
他的好朋友告诉我事情的原委。我课间巡视时看到过,那是一棵不起眼的枇杷树幼苗。被人踩倒了,后来又有人将它扶正,并用小树枝围着。像这种小树苗在我们山村小学的校园里随处可见。校园里栽了一排枇杷树,每到秋天,一朵朵白色的小花像无数的小蝴蝶迎风起舞,送来缕缕清香。春天,一场春雨之后,枇杷籽开始萌发,几天之后一棵棵幼苗露出稚嫩的小脑袋,它们摇头晃脑,煞是可爱。
这棵小树苗只是其中之一,平凡得可以忽略不计,想不到他这样在乎,我感到非常惊讶。
是啊,每一个生命都值得尊重,哪怕是最卑微的生命。
二
这让我想起了童年生活。
我从小生活在农村,童年与昆虫为伴,整日沉浸在幻想之中,幻想着与它们一起飞进昆虫王国,成为它们的国王。每年一到七月中旬,南方就收割早稻,稻田里蚱蜢上蹿下跳,忽东忽西,从我眼前一闪而过,让人眼花缭乱,有绿的,有黄的,也有褐色的。它们的后肢特别发达,上面排列着密密的“锯齿”,这样抓物稳健有力,弹跳起来力量惊人,有时像离弦的箭一样射向我,打在脸上非常疼。
从小,我就喜欢捉昆虫玩,像皮树上的甲虫、天牛、蝉等经常被我弄得缺胳膊少腿,有苦难言。哥哥说我是“昆虫杀手”。闲暇时,将细竹枝刺入甲虫的颈部缝隙里,任其扇动翅膀给我带来丝丝凉意;用细线系住蝉的一只大脚,任其飞翔,当飞离头顶时,一拽又落下来,如此反复;天牛呢,则用手捏住它的两个长角,提在空中,将狗尾草的秆放在它嘴里任其“切割”,然后看着断草落下,一种惬意之感伴着微笑涌上心头。
割稻时,镰刀带动着稻子一晃一晃的,像搅动的塘水。突然一只大蚱蜢像水中受惊的鱼儿,一跃而起,轻盈地落在远处已经放倒的稻把上,捣鼓着突兀的圆眼睛,翅膀翕动,双角微颤,六只脚紧紧地抓住稻秆,蓄势待发,仿佛在向我挑衅。
我放下镰刀,猫着身子,悄悄地靠近。两米,一米,正当我猛扑过去时,它后肢用力一蹬便轻盈地弹出几米远。我扑了个空,趴到了稻田里,爬起来胸前的褂子沾满了水,水哗啦啦地往下流。我气得咬牙切齿,发誓非逮到它不可。
它又在两米远的地方搔首弄姿。我压住了怒火,告诫自己要沉住气。这一回我没有直接往上扑,在距离两尺远的时候,我拿起草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罩住,死死地压在稻把之上,然后腾出一只手在下面一通乱摸,终于将其逮住。
它仍在我的手上拼命地挣扎,后腿上布满的“锯齿”在我的手上不断摩擦,别说,还真有点疼。于是我用手指死死地捏住两腿大腿,没想到它使劲一蹬,断掉了一只。我捏着剩下的一只腿,傻傻地看着它,它仍在挣扎。就在我犹豫的须臾之间,它的另一条大腿也挣断了,身体掉到了地上,扑腾着翅膀,向前飞去,摇摇晃晃,很不稳定,可是没飞多远又掉了下来。
我好奇地跑去问爸爸,爸爸将我训斥了一顿:“要不你少两条腿来试试?一天到晚就知道玩,快点干活!”
当我跑回去再看时,它仍在稻把上伏着,没有强有力的后腿,连飞也变得困难。我百思不得其解,难道它像壁虎一样,断尾求生吗?那它的腿还能长出来吗?这一系列的问题困扰着我。
记得小学四年级的自然课里,老师讲过,动物为了生存,不惜断尾、断腿,有的甚至牺牲自己保证群体不被消灭,像森林大火中的蚂蚁就是这样,它们会抱成团逃离火海。
此刻,我不禁对这只蚱蜢肃然起敬,以前我弄残、弄死昆虫从没有这种负罪感,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我试图接近它,安抚一下,虽然我知道这断了的腿是接不上的,但至少可以让我内心宽慰一些。
它没有之前那么敏捷,当我快要接触它的时候,再次扑腾翅膀向前飞去,然后又掉下来。此刻,我仿佛看到了一个断腿老人在疲于奔命。它行动艰难,后来也不知道死了没有,但是它那种对生命的渴望,那种不屈的精神令人敬佩。
三
多年以后,我长大成人,不再玩儿时那种戏耍昆虫的幼稚游戏。对生命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有一天,我走在山区的小路上,突然听到一声枪响。我吓了一跳,同时一群大黑鸟从林子里蹿出来,发出“噗噗噗”的声音。我最讨厌这种猎杀动物的行为。小时候家门口还能看到老鹰,现在连只麻雀都难见到了。我忍不住走了过去,这时三位小青年有说有笑地从林中走出来,一人扛着鸟枪,一人手上拎着沉甸甸的鸟儿,血仍在往下滴。我攥紧拳头,冲过去想夺下他们手中的枪和鸟,再把他们臭骂一顿,可是我不敢,因为他们是三人,而且又有鸟枪。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几个人从我面前扬长而去。
“可惜,跑掉了一只。”高个儿说。
“我明明打中了。”矮个儿插道。
“走吧,换一个地方。”第三个青年说。
他们走后,我对着他们的背影一顿臭骂。我知道这无济于事,甚至有点像阿Q那样只能在心里骂人,太可悲了。
我走进林中,顺着他们走过的路线寻找,地上隐隐约约还能看到血迹。
突然,我的眼前一亮,一只受伤的大黑鸟,在路边的草丛里扑腾,它明显受伤了,草上留下了斑斑血迹。这时空中还有一只鸟飞来飞去,它的羽毛黑中带白,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似乎在谴责人类伤害了它的朋友。我试探着靠近地上的大黑鸟,大黑鸟挣扎着想逃走,可是受伤很重,它根本飞不起来。这时空中的那只“花鸟”在我头顶不停地盘旋,翅膀几乎要扇到我的头皮,头发吹起,顿时心里紧张起来。它会不会在我头上啄上一口?那会流血的,而且很疼。
我不得不停下脚步,坐在离大黑鸟三米远的地方,静静地观察着地上的一举一动。
见我没有恶意,“花鸟”不再那么“激动”,跳到黑鸟身边,跳来跳去,不停地转圈,偶尔用嘴在地上啄起草籽,喂给受伤的伙伴吃。可是黑鸟流血过多,连扑腾的力气也没有了,倒下了。此刻食物对它来说,或许已经不需要了。
我感觉这只黑鸟已经不行了,此刻就是专业的“鸟医”来了也无济于事。我的内心非常复杂,我恨那三个小青年,也怨自己无能为力。
大黑鸟已经不动了,可是“花鸟”仍围着它转圈,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人类的父子、夫妻、兄弟姐妹也不过如此,这种不离不弃的精神在这种卑微的生命身上也体现得淋漓尽致。
四
十几年前,一个春天的早晨,我在公路桥下背书迎考。这里环境幽雅,虽说汽车通过时发出轰隆隆的声音,但是桥下有许多绿色的植被,坐在绿草如茵的地上,听着哗哗流淌的溪水声,闻着香气扑鼻的桃花,人陶醉其中,怡然自得。
偶尔有行人经过桥下,从我身边走过。其中有一位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是一位六十多岁的拾荒老人,肩上背着一个破帆布包,左手拄着一根被得磨得光溜溜的旧竹棍,右手挎着一个破篮子,篮子里有一个破碗和一双长短不齐的筷子。老人穿着破旧,身上衣服可能从来没有洗过,黑得发光,似乎能挤出酱油;头发蓬乱,像没有整理过的鸡窝,一对闪亮的小眼睛从长发中挤了出来,那么犀利,令人发怵。
我与老人擦肩而过的瞬间,一种异味扑面而来,我本能地捏住鼻子,往后退了退。抬头一看,原来我占据了老者的“地盘”。高大的桥墩下就是老者的家,地上有一张破席子,席子上铺着破被子。那么小,以至于我这个近视眼都没有注意到。
“不好意思,我让您。”我非常尴尬地往后退了几步。
老人并没有吭声。我猜他可能精神不好或者耳背,也可能是个哑巴。
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他?我不禁这样想。
我正准备离开时,突然听到一个男人的呵斥声以及一只狗的惨叫声。我循声望去,不远处一只流浪狗伏在地上被一个中年男子狠狠地踢着。那只小狗一身黄毛,像老人一样瘦骨嶙峋,如同一块黄抹布,挤一挤就可以揣进口袋。
“喂,你干什么?”我大声地朝那人呼喊。
“这只狗欠揍,老跟着我跑,太脏了,很恶心。”中年男子解释道。
“那你也不能往死里踢啊!”
“去去去,要你管!又不是你家的。一只流浪狗的命值几个钱?”
中年人怼得我哑口无言,我像上次面对三个打鸟的小青年一样,保持了沉默,心里比较气愤,但是没有了年轻时的一腔热血,好像已经深谙处世哲学——多一事不如少事,唉,算了。
正当我打算离开时,拾荒老人丢下破烂,拄着一根破竹棍,摇摇晃晃地冲过来。他怒目圆睁,一副恶狠狠的样子,直叫人倒吸一口气。老人奋力地推开中年男子,用身体护住小狗。然后咿咿呀呀地比划着,原来他真是个哑巴,我一句也听不懂。中年男子穿着讲究,油头粉面,西装革履,皮鞋锃亮,显然是有身份的人,此刻也被老人的气势给震住了。
这里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通过知情人士的介绍,我终于搞明白了。原来这条狗是老人在乞讨的路上捡的,与老人相依为命,白天一起要饭,晚上一起睡觉,成了形影不离的患难朋友。老人几个月前才来到这里,所以了解他的人并不多,有人说老人是被儿子赶出家门的,也有人说老人得了老年痴呆病才出来要饭的,也有人说他本来是孤寡老人。可是,他是个哑巴,谁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在众人的谴责下,中年男子语气变了,向老人道了歉,并将手上饭盒里的早点送给了老人,以示诚意。
我知道,中年人不是真心道歉,但是表面上他做到了,也只能这样。难不成我们将他送到派出所?不可能,他又没有犯法。
老人顿时眼泪汪汪,打开饭盒一分为二,与狗狗分享这顿“美餐”,里面是一个个喷香的肉包子。小黄狗跟着中年人后面跑不就是为了这顿美食吗?
等热心的吃瓜群众散去之后,我悄悄地在老人的篮子里放了50元,虽然这些钱对他来说起不了多大作用,但是它足以表达我对他的敬意——哪怕是最卑微的生命也是充满爱心的。老人拼死护狗的行为难道不是吗?与他相比,我感到汗颜。
生命赋予每一种生物同样的生存权利,可是又有多少人尊重那些弱小的生命呢?哪怕最卑微的生命也有令人敬畏的地方,不是吗?
写罢此文,我掩面沉思,眼前浮现那棵稚嫩的枇杷树,那只断腿的蚱蜢,那只守护同伴的“花鸟”,那位勇敢护狗的老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