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月下(散文)
一
城西外,古道边,有一座苍翠崔嵬的山,叫玉泉山。
玉泉山上,松风竹影间,有一座巍峨壮观的寺,名七甲寺。
寺庙很古老了,建于唐宪宗元和三年,迄今已一千多岁。寺里有位僧人(其实他没受戒,但我认为他就是一个出家人),与古刹相比,他还显得很年轻,今年才九十八岁。去年初冬,我在这里邂逅了他。彼时,艳阳高照,丹桂飘香,黄叶飘落,他一袭青衫,头戴黄绒帽,一手点着紫竹杖,一手执着赤佛珠,身材清瘦,目光澄澈,引我至茶舍品茗。
空山藏古寺,古寺隐老僧。桂香之禅是袅袅的,落叶归根是悠悠的,岁暮人生是淡淡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富有禅意。
三盏清茶后,我们相认了。他是舟浦人,名招招,是我的宗亲,我得叫他招招公。关于这段经历,我曾在“江山”写过一篇《邂逅七甲寺》的小文,以示纪念,恕不重复。今天我要写的是,当时我曾信誓旦旦地对他承诺:日后我会经常去探望他,对他说说故乡的人,说说舟浦的事。猛然想起,转眼间时光过去又一年,我居然都没去看他,心里不免有些不安。
于是,便择了一个日子,去七甲寺。
二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从我居住的驮墙巷到七甲寺,约五里路。
出发的时候,天色已黄昏。到达玉泉山下,月亮出来了。沿着石径而上,先是遇见了一棵红树,几丛芒花,然后又遇见数棵香枫,此外,便是满山林涛滚滚的老松修竹了。路上积满了落叶,红叶似花,枫叶似蝶,松针似金,芒花如雪,通往古刹的路,韵致是妙不可言的。两旁的花木,老气横秋地曲斜在怪石嶙峋的山坡上,尽是山野渔樵的样子却有几分方外高人的气质。同样是一丛乱草,一蓬青藤,一簇野花,一棵红叶,一株古松,在玉泉山上一长,便有了袈裟的色泽,经书的深奥,香火的气息,菩提的灿烂,佛心的空灵,就连那些长在树根上的树瘤子,以及在山道上徘徊的风,都显得那么禅意十足和深蕴晨钟暮鼓的韵味。
在月下,孤独一人行走在如水的月光里,不禁会使人想起那些发生在月下的永远也不会消逝的陈年旧事。
首先想起的是李白。李白躺在床上,凝望床前一片月色,云:“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我走在石径上,所见的是“地上明月光,疑是山中霜。”诗仙是“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而我则是“举头望明月,徐步思老僧”。李白还说:“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我呢,独行在这条幽静的古道上,花间虽无酒,心中却有亲,招手邀山月,踏影幽然行。
人在月下行,就是这么充满诗情画意。
我还想起了苏轼。月下的苏大学士,把酒问青天,感慨“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他转过朱阁,倚在窗前,饮罢“起舞弄清影”,叹言“何似在人间”。地下人间有何不好呢?不是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吗?不过,他是一个通透之人,反复琢磨,思来想去,惟有“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是啊!人世间的千情万事,亦真亦幻难取舍,到头来,还是平平淡淡才是真哪!
更加莫名其妙的是,一阵疾风吹过,我竟还想起了“萧何月下追韩信”的故事。当这个念头从脑海骤然闪过的那一刻,我便笑了——这到底是咋的了?我又不是萧何,明明是去探望故人的,与韩信八杆子也打不上边呀?
细思量,不难理解,在月中行,是会让人浮想联翩的,一切都是月亮惹的祸。月亮真好!我想,今晚那一轮悬于青天之上的白玉盘,与当年萧何、李白、苏轼听见到的月亮是一样的。时光经年,岁月流逝,变幻的是人事,永恒不变的,是月亮。我断定,再过一千年,星星还是那颗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
三
走上石径,眼前豁然开朗,山㘭之间,平畴数顷,四周拥簇着连绵起伏的山峦。一轮山月,晶莹透亮,悬在山巅的树顶上,那无边无沿的清辉,洒在山寺的黄墙青瓦上,山朦胧,树朦胧,虫鸟亦朦胧,妙极了。暮鼓已逝,惟有风儿,在轻轻地吹奏天籁,寂静无边,苍茫无限。
寺前有翠柏、古松、修竹、垂柳、桂树和芳草萋萋的池塘。桂花开了,芳香四溢,夜色弥漫在一片浓淡相宜的清香里。山门紧闭,里面灯火阑珊,有木鱼之音“笃笃”传来。此情此景,不由地使我想起了一首古诗来:“闲居少邻井,草径入荒园。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我一路分拂野色,移步至寺庙门前,伸手欲推又欲敲,许久难决。
此刻,我俨然成了那个《题李凝幽居》的唐人贾岛,伫立在月下反复推敲起来。
来之前,我原本是想对寺中的老僧说四件事的。一是告诉他,分别一年整,心中甚是想念,今天特地来看望他。二是告知他,现在我已经退居二线了,除了吃,就是睡,偶尔到外地走走,偶尔写些文字,偶尔与友斗酒醉言,日子过得很空闲,就是少了些激情和诗意。三来向他道歉,前次他叮嘱我要与他那个在乡镇工作的孙子聚聚,但他的孙子很争气,现在已提任为科级干部了,我却一直都没为他做过任何事。四来是要给他好好说说家国之事。
这个话题就长了。我想告诉他:舟浦村尾的杉树坦现在改建为文化公园了,山岗上铺了水泥路,建了几座亭台楼阁,好在那些古松还在,那些鸟儿还在;我想告诉他,住在三退屋下首的那个与他同龄的云仙婆,在今天春天的一个日子里走了。她走得很有福气,早上吃了一碗面,上半晌又喝了一碗老参汤,然后把膝下一班儿孙唤在身边,说我老娘娘今年九十八了,让大家辛苦了,今天我要走了,大家都必须好好的。说完,便驾鹤西去;我还想告诉他:当下的世界仍不太平,新冠疫情仍在肆虐,美国佬老是跟咱们过不去,台湾岛一个姓蔡的女人极不安份守道……
我在月下站了很久很久,应该像一尊杵在月色里的雕塑。月亮在天上默默地照着我,花香在四周悄悄地沐浴着我,秋风在瑟瑟地呼唤着我。最后,我既没推门,也没敲门,暗叹一声,转身离开了。
月光下,山门内,是一个青灯摇曳的意地,是一片无尘无垢的逸境,就让那个老人在此禅居参悟别样人生吧。真的,我不忍心打扰他的清修。还是贾岛说得好:“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
因为,月亮告诉我:意念中的眷顾,是不一定要见面的,心灵的相互取暖,重在内心光芒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