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山中有棵不老松(散文)
南有樛木,葛藠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诗经·国风·樛木》
一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
上原处在深山的群峰之巅,与云霞相伴。原先那是一个大村庄。一条透明的山溪,从两面刀削般的悬崖之间潺潺而出,百来座黄泥房子,于阳光下闪着金辉,在烟雨中盖着青瓦,诗意悠悠地错落在流水两旁,像一个古老的山寨,因而人们习惯把它称之为寨。上原寨,一听就是那么的狂野和霸气。村口,有一条日夜呼啸的瀑布,有一片浓云般的老树。飞檐斗拱的土地庙,就座落在那片浓云里,那一座清一色用原木盖成的木房子,就栖于庙侧的一棵大古松下。
土地庙里,盘坐着一方神灵土地公。小木屋里,居住着一寨之主老莫头。
老莫头,是我的一个故人。他姓莫,单名一个松字。我认识他的时候,为上原村的党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一人肩负两担,可谓是风雨一肩挑。初次见面,他让我吃了一大惊。彼时,他五十好几,尚处壮年。他的长相有两个特点:一是人高马大。我身高一米八零,堪称长人了,而他却高我一头,起码在一米九零以上,要想看清他的眉目,须仰视,这在南方山区实属罕见。他气宇轩昂地立于我的跟前,横看竖看,都像是长在泰山顶上的一青松。二是威武雄壮。浓眉大眼,虎背熊腰,腿似堂柱,手如熊掌,棱角分明的古铜色脸庞,镶嵌着比常人大一号的精致五官。怪的是,两腮和下巴不长胡须,说起话来尖尖的,并非声若洪钟,却有金属破空之势。整个人,仿佛是由紫铜铸就的,戴上泛黄的竹笠,披上棕色的蓑衣,犹如一个光芒四射的铜人。
“山下孤烟远村,天边独树高原。”
上原,是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远村。它像一个远离尘世喧嚣的隐士,幽居在洞宫山麓的黛青深处,偏僻高远,风情卓立,独好一方。这里是著名的革命老区,是中国工农红军挺进师在南方坚持三年艰苦卓绝游击战争的红色堡垒。这里的山很黛,水很清,米很香,人很穷,但他们的心皆是红彤彤的,就像春天里那绽放灿烂在漫山遍野的映山红。一个被野火烧过,春雷炸过,红旗卷过,鲜血染过的地方,它的每一寸土、每一棵草、每一朵花、每一株树,乃至每一只鸟和每一缕风都是赤色的,就像那些日日在天边燃烧的云霞和如血的残阳。
“一瓢颜回陋巷,五柳先生对门。”
老莫头,是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人物。他是一个单身汉,无妻室,无儿无女,一人喝高就等于全家皆醉。传说中的他,甚是神奇。开始是据说,后来我证实了,他就是一个神人。他原本姓朱,老家在山那边的石峰,父母都是地下党的负责人。他出生刚满月的那一天,父母就被白匪军逮捕了,这是一对英雄夫妇,严刑拷打之下,他们宁死不屈,最后双双被砍了头,嗷嗷待哺的小朱则被刽子手抱到荒野喂狼。结果,时任上原村党支书莫竹在一棵古松下发现了他,把他从狼口下救回家养大,并改姓取名莫松。接下去的,就都是据说了。据说,莫竹也是个光棍,莫松从小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也许是百家饭特营养,或许是众人供养力量大,莫松长得比雨后的春笋还要迅猛,而且力大无穷,十五岁就可以扛起栋梁木了。据说,他是洞宫山一带最有名的猎人和“头铳”。山上的野山羊、野猪牯,它们的身手是何等的敏捷,性情是何等的暴戾,但只要遇到莫松,只须一铳,即可撂倒,他的铳法,犹如小李飞刀,例无虚发,百发百中。据说,他是全村女子心中最耀眼的彩虹,但凡村子里有点姿色的女人,都是他的相好。据说,他就是上原的王,在上原,凡事只须他开口,天大的事便会迎刃而解;如果他不点头,一粒芝麻就会变成大西瓜,神仙来了也白搭……
列位,老莫头神乎?奇乎?
听惯了太多有关莫松的传闻,众说纷纭,褒贬不一。然而,要我说,他不是一般的人,更不是特殊的神,他就是山中一棵不老的松。
二
古语云: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缘份这东西,也许真是前世注定的。有的人,天天见面,却形同陌路;有的人,仅回眸一瞥,便铭记一生。说来也怪,我一生与老莫头仅见过两次面,握过两次手,喝过两次酒,说过两次话,他就像一棵苍劲的松,一直长在我的心间,任时光流转,经年长绿。
第一次遇到老莫头,是三十多年的事。
那是一个春日,我以计生工作队员的身份,到上原搞计划生育。工作队是由县机关各单位的干部组成的,七八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嫩,领头大哥是一个部门的副职,姓金,很年轻,小白脸,戴眼镜,文质彬彬的,但上进心比旭日还灿烂,干劲冲天,势头很猛,自信心和优越感爆棚,我们都称他金丝眼。一到乡政府,便开碰头会。他说,我们是专来拔钉子的,哪里工作最难,最落后,我们就到哪里去。冬瓜脸乡长说,太好了,你们就到上原去吧。
次日一大早,我们便往上原开拔。出发前,乡书记特别交代金丝眼,说你们到了上原,务必要先跟老莫头沟通好。金丝眼未等他把话说完,便不悦道,书记大人,你要搞清楚,我们是县委工作队,是来指导你们开展工作的,你婆婆妈妈的干嘛呢?难道我们的工作还需要你来指导不成?乡书记当场就被他怼得面红耳赤,哑口无言。金丝眼就是这样一个人,年轻气盛,血气方刚,自我感觉太好。
从乡政府到上原,约二十里路。高高的上原像一片云,悬于山顶。山下有一条大江和一条阔溪绕着。大江叫飞云江,自西浩浩滔滔地向东流,阔溪唤月亮溪,从南清清澈澈地往北淌。月亮溪流经一个叫小溪口的地方,汇入飞云江,朝着波澜壮阔的东海和太阳升起的方向,日夜兼程,奔流不息。上原的悬崖上,有鹰。鹰在天空俯瞰上原寨,三面环水,一面倚山。我们沿着飞云江,逆流而上五里许,到了小溪口。这里,芦汀之畔,野渡无人舟自横。渡过溪,便是寒山石径斜了。石径酷似云梯,九步一拐,十步一曲,两旁青树似伞,山花烂漫,泉水叮咚,瀑声潺潺,“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景色无限。我们一边走,一边看风景,走得很慢,到达上原时,日已中天。
来至村口,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条小白龙似的瀑布,那片浓得欲滴的古木,那座道士帽般的小庙和庙边那座水墨画似的小木屋。带队的乡计生员白灵径自把我们领到小木屋,说上原到了。屋前有一个小院,四周围着矮墙,墙上墙下开满了瓜果蔬菜的花朵。柴扉前,一个身高如塔的汉子立在桃花边在迎候,他就是老莫头,因为个子太高,一树桃花仿佛都盛开在他的胸膛间。一条大黄狗,站在他的右侧,毫无善意地朝着我们摇着尾巴。
这里,就是老莫头的家,也是我们吃午饭的地方。午餐早就准备好了,红米饭,红烧肉,炖老鸭,滚豆腐,炒芥菜梗,还有咸菜汤,很丰盛。陪吃的共俩人,一个是老莫头,一个是村妇女主任杨柳枝。杨柳枝年且四十,柳叶眉,剪水眼,白肤细腰,丰乳肥臀,姿色不俗。她是来烧饭做菜的,当然也是来配合工作的。不难发现,她是一个非常心细的人,一见我们,表面上笑靥如笑,热情招呼个不停,但她同时也在不停地观颜察色。我看见,她不时地瞄着老莫头,而且,那眼神有点别样,像有亮光在闪,水波荡漾的那种。在路上,白灵曾告诉我,上原村的工作,其他方面都非常突出,美中不足的就是计划生育不积极,拖了全乡的后腿,原因是老莫头不配合,说他简直就是一头倔驴。我问他为何不配合?答曰他有一套自己的歪理,对基本国策理解不透。她说,那个叫杨柳枝的妇女主任,跟老莫头是穿一条裤子的,私下肯定有一腿。现在看来,极有可能。
老莫头对我们很客气,特地烫了一壶老酒招待我们。金丝眼一看便沉下了脸,手掌一挥说,酒就免了,你还是把计生工作抓好吧!老莫头一愣说,咋的,你们下村不喝酒,咋行?金丝眼说,怎么不行?干革命又不是请客吃饭,我可告诉你,你甭想用一壶酒就把计生工作应付了,我可警告你,计生工作是国策,你必须无条件地支特配合。老莫头没搭腔。金丝眼继续说,我了解过了,全乡就数你们村最落后了,计生工作长期打不开局面,你身为一村之主,是要负责任的。老莫头还是不吭声。金丝眼越说越得劲,提高了调门,语气变成了训话,拍着桌子道,亏你还是一个党员,亏你们上原还是一个革命老区,你们的觉悟都到哪里去了?上原咋的了?我怎么不支持配合了?我告诉你,狗狗搬巢的那个傻女人已经生了三个呆囡了,现在她又怀上了,你赶紧把她抓去结扎吧!老莫头终于接腔了,漠无表情地说。金丝眼冷笑道,什么傻女人?你不要避重就轻,你必须老老实实地把那些由你暗中保护的对象给说出来!不然,老子就摘了你的帽子!
此时,老莫头发飚了。他像一头怒狮,呼地站起,砰的一声,把酒杯砸个粉碎,双目喷火,瞪着金丝眼吼道,你算哪只鸟,老子出生入死闹革命的时候,你在哪呢!我保护谁了?你有能耐,就撤了老子,你给老子滚出去!
场面相当尴尬。金丝眼被老莫头骂走后,为了收场,特意叫我留下,继续做工作。想不到,这一留,竟让我与老莫头成了莫逆之交。
三
众人散去,小木屋里只剩下老莫头、杨柳枝和我。
老莫头见我没走,睨视了我一会,端起酒杯,对我说,咋的,你咋不走?既然不走,可否陪我喝几杯?
可以,当然可以。我说,请你莫见怪,我们队长,一个书呆子,嘴快心不毒,他是为了完成任务,急了。
他咧嘴一笑,说,不要提他,我一看那小子就是一尊坐在机关里的木祖,没有一点基层工作经验,官不大,架子倒是不小,我从来就没遇到过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干部。
我认为,金丝眼确实搞得有点过了。为了拉近距离,便于交流,我首先向老莫头介绍了自己的简历。我说,我是农家子弟,小时候放过牛、割过草、砍过柴,长大后代过课、伐过木、当过兵,现在在县志办当一个小编辑。对你莫大书记,我是久闻大名,今天一见,三生有幸了。
我就喜欢当兵人。他说,当兵人干脆、豪气,直爽,不会搞弯弯绕。
我说,莫大哥,我也喜欢像你这种豪爽痛快之人。
他眼睛亮了一下,说,你刚才可叫我大哥了,你就不嫌我这个山猴子?好的很!我也认你了,所谓四海之内皆兄弟,你先等会,待我去换壶“缸面清”来。说着,他就到灶上拎起铅锅到楼上勺酒去。
趁着空,我仔细观察了小木屋里的摆设。小木屋,两间,两层。泥巴地,木柱子,木板壁,木楼坪。左墙角用砖石垒着灶台,置两口锅。灶边有一只青石水缸,一条竹爿,从墙洞穿进来,泉水叮咚不绝地流在石水缸里,满溢的水,又嘀嗒嘀嗒地从水缸一处凹槽排至墙边的水沟里。饭间摆着一张八仙桌,四张髹了红漆的四尺凳,一个古色古香的大菜橱。大门两侧,摆有数张竹靠椅。右墙脚,搁着一溜农具,有犁耙、锄头、锄板、冲担、棒槌。木壁上挂着蓑衣、箬笠,最醒目的,是一把箍着铜圈的土铳和几张色泽斑斓的兽皮。由此可见,他是一个从事半农半猎的人。
酒很快就烫滚了,足有半铅锅,杨柳枝往里面打了两个鸡蛋,暗红的老酒里顿时漂起了丝丝缕缕金黄色的蛋花,这缸面清就成了大补的“卵丝酒”。有道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不知咋的,我与他竟然一见如故,三杯下肚,便有相见恨晚之感,话匣子全打开了。那天,我们聊了好久,谈了很多话题,时隔多年,现在大多都淡忘了。我今来个删繁就简,单挑有关计划生育的事,与大家分享。
我问他,你其他工作都那么积极,为何对计生工作热情不高,好像还有抵触情绪?
他说,别听他们胡扯,热情不高我承认,但凭良心说,好歹我也知道这是一项基本国策,我敢抵触吗?
我说,那乡里为何说你不配合?
他点燃一根劣质的烟,吸了一口,喷出一股呛人的烟雾,又吸了一口,从鼻孔又喷出一股辣味的烟雾,说,老王(那年我才二十多岁,属小王,他却尊我为老王),既然咱俩以兄弟相称了,我也就对你说说心里话。说真的,搞计划生育,我真的是提不起神。我问为何?他告诉我,主要有三个原因:一是狠不下心。他是吃着百家饭长大的孩子,从小到大,村人们都视他如同己出,对他有天大的恩情啊!加之上原村的每户人家,几乎都有红色背景,现在,叫他把那些婆娘抓去动刀子搞绝育手术,岂不是断了红色的血脉,他于心不忍。二是情况特殊。上原村的计生工作,总体上是好的,大部分人都非常配合,该生则生,该扎则扎,该罚则罚。几个特殊对象,都跑到外省去了,那些纯属是超生游击队,居无定所,杳无音讯,无影无踪的,根本就奈何不了他们。三是理解不同。计划生育的要义是优生优育。他理解的优生优育就是优则多生,劣则少生,最好不生。但现实是眉毛胡子一把抓,歪瓜裂枣一刀切,对此,他难以接受。他打比喻说,计划生育应该跟农人种稻是一样的,只要是壮苗好苗就应该让它们自由长生,而对那些病苗和杂草必须要清除……
我听罢,不由对他刮目相看,肃然起敬。想不到,这个三大五粗的山里汉,居然这么有见识,有思想。我打趣道,你就是一个优良品种,咋不娶个媳妇多优生几个孩子?他嘿嘿道,生孩子还须娶媳妇吗?我的孩子遍天下。我不改再造次,回到正题,劝慰他说,你说得确实有道理,但国策就是国策,我们必须不折不扣地贯彻执行。他说那是当然。最后,他根据我的建议,到村委会当面对金丝眼认错道歉,并亲自带队到狗狗搬巢的那座泥房子里,把那个傻女人带到县城做了节育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