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了黑夜，我又从黑夜里穿过！――题记
　　
　　 默认黑夜的存在，并不等于喜欢，而是一种现实的认可，现实就是生活，生活就是存在的现实，现实就是哲学上的合理。交往里，发现这种存有黑夜念头的人，并非我一个所有，而是有一批被更多人赞同的群体。年轻时喜欢读小说，认为小说描述了来的生活就很真实；其实并不尽然。余华的小说里就很多对于黑夜的描写，在每一个不可预知的黑夜里，出现了很多他喜欢或不喜欢的事情，不可名状地成为读者对整个世界的看法。
　　 我也一样，被某种命运暗示着，等待黑夜中万物的到来。
　　 昨天晚上，半夜时分突然醒来，揉着双眼坐起身子，看着身边睡着的妻子，她全无平时的失眠，此时，正在轻微的鼾声里，比我想像的好睡出了无比的甜蜜。我镇静地安慰着自己，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会梦见初恋的女人？就是在这个深深的黑夜里，一贯热闹的街道上，安静得竟无一人，没有一辆车子驶过，只有灯光醉鬼一般地站着。那介女人在梦里嗫着腮、歪着小嘴坐着，好像是坐在一个光头男人怀里，正用力吸着劣质的莫合烟。见到她时，她扒开额头上的长发，笑着眼，伸出手，示意着让我坐在她身边，仿佛我们早就约好一样。她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被烟熏得焦黄，散着一份呛人肺腑的气味。定睛一看，好像穿着一身破烂的行头。这不是我见过或喜欢过，甚至不愿意见到过，她也不曾有过的样子。由偶然的相识到相爱，甚至到最后的相别，她都的冷或平静都让我既不高兴，也不难受，更不会以这样出现在我眼前，做出这种让我死也不信的样子。
　　 我老了，全身心正慢慢地进入黑夜，这样的时间变多了起来。这是一种不论年龄老少，会有很多心死的人，因为某种衰老的到来，注定长期或全部趁着黑夜，都要面临的一份折磨。
　　 继续着的生活，总会让梦，变成窗外的黑色，她就是用这样的颜色，突然间变成了我讨厌的样子，我决定立即忘记她。虽然，她正被我一次性地忘记；可是，仍有很多人出现，代替着她的模样。想像着许多和她一样的人，在黑色的夜里活着死着、走着停着，然后就被我眨眼间丢掉了。
　　 生活有很多从不示人的苦闷，一把一把地变成一束令身体无法感触到的扎人荆棘。
　　 有一次，在外地一座小县城办完事，想着明天一大早就走人，便独自一人坐在小饭店，带着陌生人才有的身心安静地喝茶吃饭。淡蓝明亮的荧光灯突然间熄灭，狭窄的小店顿时陷入一片失明状态，黑到睁着双眼也只能看到黑色的程度。我捏着筷子摸索着身边的包，害怕一不小心被人顺去。当我伸出手去摸索时，突然碰到一只温热的湿手也在摸索。我们的两只手便在黑色里用力地挣扯起来。凭感觉这是一双女人的手。远处有一星点的亮闪过，估计是中年的男老板正摁着打火机点蜡烛。灯光一现，旋即又灭了，那只手立即松开我的手，趁着一屋子灰暗迅速离开，我只能感觉到她的背影，晃动中显出瘦弱，甚至有几分妖娆。
　　 端来的烛光照亮小店，生活恢复了日常的秩序。很多坐着站着、甚至躬身的人影，像放映黑白电影，清晰无比地投射在粉白色墙壁上，包括我正举着筷子的影子。世界是安静的，顾客也是安静的，碗勺筷子的叮当声中，居然无人说话。只有我像蒸过桑那浴一样满脸汗水，经历过了一场看不见的争斗，正在灰暗中心悸不安。
　　 眼前的那一碗馄饨，正冒着淡淡的热汽。在我展开的手心里，仍留着那只手似有若无的清香。
　　 记得上小学时，邻居的一家老小，煤气中毒死光的那一夜，也在黑夜里。连队的铁钟突然敲响，接着就有大片扑扑腾腾的脚步在奔跑，让人有一种发生战争、洪水突至、大火到来的惊慌。那几年，正是中苏关系最不好的时期，处于边境线上的兵团连队，时常都有一种战争的准备。我爸穿上衣服就从弹药库跑，我妈则抱着缝纫机拿起铁锨迅速出门掩埋，我赶紧套上棉衣，把两个鼓鼓的干粮袋套在脖子上。门随即又开了，妈妈抱着缝纫机又跑进屋来放回原处，长叹一声后，就把我背着的干粮袋取下来，才说我家后排的一家人死光了，连队医生的干部们正在抢救。
　　 邻居家的赵美丽带着女儿，突然推门一头扎了进来，脸上同样惊慌不安。她们带进来的一阵寒几，用力地将我家油灯的火苗扑倒，接着灯火又被拉得细长细长，整个屋子变得黯然起来。我们哆嗦着身子，有了一种灾难来临的恐惧。她们母女的到来，就这样把时间带进了黑夜的深处，又把我家微弱的灯光淹死一大片。
　　 黑夜里发生的事，往往来的无缘无故，甚至会让人说不清楚为什么。6岁那年，是一个冬天，我跟着叔叔回了唯一一趟山东老家。叔叔是办一件回老家结婚娶婶子的事，我纯粹就是跟着回去玩，看看老祖宗和亲戚们生活的地方。那一路，白天的晕车让我过得像过黑夜，黑夜过得更像过黑夜，就是在路上的三天三夜里，我第一次看到连队以外世界那么大，车子跑在笔直的柏油马路上却一点不颠，我自我发挥把它称为铁皮路。这种大胆的愚蠢和愚蠢的大胆，让叔叔在一车人面前丢人现眼、抬不起头来，恨不得马上就抡起巴掌好好揍我一顿。
　　 我叔叔一生中发生的大事，也是在黑夜里完成的。婶婶长得很好看，身材细长高桃，就是眼神有些毛病，她是那种需要细细看才能被发现的漂亮女人。叔叔在新疆工作，有工资长相不错条件好，她的家人见过叔叔后，不管从什么条件上论，都很愿意成全这一门亲事，便托种种借口趁着黑夜，带着婶婶到爷爷家里相亲认亲。昏暗呛人的柴火盆前，婶婶始终低着头不说话，叔叔则是抬着头，始终瞪直一双大眼看着婶婶，试图有一种眼神上的交流。爷爷看着叔叔不反对没意见，两家人便像亲戚般聚在一起径直奔向了婚事。叔叔大概看是中了婶婶的身材，看中了婶婶特有的女孩羞怯，双方就在明暗闪烁的黑夜里，迅速达成了这门双方亲戚们都满意的亲事。
　　 没过几天时间，事情比正常程序要加快许多。我叔叔趁着白天，带着几个人去了一趟婶婶的娘家，回来以后就开始反悔，大概发现了什么，变得死活不愿意。后来，在爷爷的硬压之下，趁着叔叔心中勉强的态度，短短几日就迅速成亲。结婚那一天，叔叔死活不愿入洞房，却被爷爷和大伯们摁着进了门。从此，婶婶的弱视眼病也成了叔叔降着她，让她一生都抬不起头来的话把子。几十年来婶婶和叔叔在贫困的生活中很恩爱，生养的两个孩子都能上学，工作后很有出息又能挣钱，当年的话题就不了了之了。我想，他们的一双儿女能有今天，不仅要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恩，更要感谢黑夜在无意间帮了他们大忙，给了他们一颗生命的种子。其实，只有通过黑夜的道路，才能让他们的父母，在已经注定的命运路上，成为彼此相守的夫妻。可惜，我婶婶早早就离世了，让我叔叔在孤独的黑夜里，每每想起自己的老伴时，仍然会满眼泪水。
　　 纵眼人间的万千纷纭，我和很多年轻人一样，从一个个普通家庭走入了繁华的大千世界，让自己成为自己的黎明，成为习惯于在黑夜里醒着的那些人。正是通过在无数个不被人知的黑夜里拼命学习，终于能以一个穷人家孩子的微弱努力，和城里的其它同学一起，有了一份满意的职业，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看破黑夜的勇气和能力，活出了几天自己想要的日子。
　　 感谢黑夜，让我心中的梦想，进入它的世界里如花朵一般绽放结实，然后扎根结了新的枝叶。很多时候，你会在漆黑无光的路上，发现命运就是一种天大的玩笑，坚硬又柔软，残酷又温暖。我认可的黑夜、害怕的黑夜、疲惫的黑夜，渐渐变成了幸福的黑夜、甜蜜的黑夜和偷偷结出果实的黑夜。它们用兑现梦想的形式，半推半就地成全了我的希望，让我能够在黑夜再次降临时，不会恐惧、不会躲避，甚至敢于迎面而去，勇敢地打开心门，让它们径直走进，轻盈离开。从而，构成一串我在深夜里拥有的全世界最美的梦想。
　　 今天的夜幕即将来临，渴望着再次梦见它。从此，不再被黑夜带走！
　　 二〇二一年十月二十七日于乌鲁木齐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