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名著·传经典】【摆渡】拟女—诗歌史上的特异命题(赏析) ——温庭筠词中的拟女手法赏析
温庭筠,晚唐著名词人。关于温庭筠的个性气质,时人乃至后人论及,多有贬斥。譬如“薄于行,无检幅”、“有才无行”等等。其实,特殊的人生经历和仕途上的不顺,导致了他的沉沦。温庭筠常常夜醉迷于青楼,偎红倚翠,沉溺于群艳众芳之间。这也让他更加谙熟女性思维和心理特征,更加深刻、细腻地理解女性情感流露的方式和途径,为其诗词创作,提供了丰富而鲜活的生活素材。所以,古代女性形象在他的词作中得以更为具体细腻的展示。他通过刻画女子情态、描摹女子饰物、揭示女子内心世界,在晚唐词坛上,建构起新的审美维度和美学境界,形成以奇艳香软为主要特征的词作风格,亦即花间词风,由此被称之为“花间派”的鼻祖。
所谓“拟女词”,即男性词作者揣度女性心理,模拟女性口吻而创作的词作。温庭筠创作了大量的“拟女 ”作品,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留下了绚烂的一笔,本文就温庭筠的“拟女词”作以简单地赏析。
一、温庭筠拟女词的创作题材
拟女词的女性形象类别,通过温庭筠的塑造,各自拥有各自的身份,从大类别上研究,无外乎平民女子、青楼女子和贵族女子三大类别,温庭筠通过设身处地模拟这些女性,把拟女手法运用于其中,特色鲜明。
(一)平民女子之幽思
平民女子的类别,在温庭筠的拟女词里无外乎商人妇、征人妇和采莲女三类。这类女子其实与温庭筠没有相似之处,却恰恰因为不同的身份立场,让温庭筠更加同情这类女子,故而以词为其发声。商人重利,轻言别离,例如《梦江南·梳洗罢》即说商人妇的叹息。因为困顿之苦、立业之心,男女分居两地,多年来妇人精心打扮独立望江楼,却是难为过尽千帆皆不是丈夫乘坐的归船。晨起费心不得其果,幽思肠断白蘋洲已然是商人妇最全面的诠释。温庭筠作为男子,设身处地倾诉商人妇等待落空的心境,所以商人妇的形象立体起来,“肠断白蘋洲”一句就把商人妇这类女性最终的结局告知众人,这女子幽幽思绪,恰是温庭筠拟女过程中最为突出的特色。
温庭筠选用《定西番》《遐方怨》等词来描摹、刻画征人妇,例如《蕃女怨·碛南沙上惊雁起》,闺中人看到征夫留下的金镞箭、玉连环等物什,由眼前之景联想到边塞飞雪连千里的险恶环境,不禁让这位征人妇担心远在边关的丈夫,尾句“离恨”二字把这微妙心理书写出来,正是因为这年年征战,使得这对平民夫妻难以相守,这也是词人自身对战争痛恨的深切感悟,因而在模拟这个征妇的形象时,多有同情,且多有对战争的埋怨与痛恨。幽幽思绪于采莲女来说,也大同小异。同样的因为身份原因,她们终究是带着无限幽思与遗憾。例如《河传·江畔》中“红袖摇曳逐风暖,垂玉腕,肠向柳丝断”一句,采莲女遇到心仪男子时种种反应跃然纸上,然则因为看痴男子导致活计未做完,所以倍受责备,男子离去还带走了采莲女的心,采莲女活计未做完的焦虑和无缘再见心仪男子的遗憾,在将近五十字的词里灵动了起来,显然又是温庭筠在拟女手法下的又一成功典范。
(二)青楼女子之落寞
容颜姣好、身姿纤纤、热衷打扮是温庭筠词中女主人所具备的公共同特点,青楼女子亦然,人似玉、柳如眉、眼如波......这些独具特色之处塑造鲜活女性,温庭筠用直接而肯定的语句把女子身上的特征描绘出来,小到所佩饰物与女子姿态,大到妆容服饰与香闺装扮,都直接表现出女性形象之美,在《菩萨蛮》中,温庭筠借用水晶帘、玻璃枕、鸳鸯锦等华美名贵之物来描绘女性空间器物装饰以及她的穿着打扮。
作为生活在底层的女性,沦落青楼已然屡见不鲜,她们在青楼生活自然得有其立足的绝活,是以美貌、舞蹈、文学、音乐等技能都是她们立足的根本,因诗词唱和与文人相交为知音,两颗失意之心交会于诗词之中是彼此之间难得的安慰。正因为她们身份低微,以及唐代社会传统歌妓文化影响,温庭筠以当时士大夫文人的身份接触到他们,并对他们予以同情,又如《菩萨蛮·牡丹花谢莺声歇》中,用牡丹、翠钿、金粉、香闺这些精美华丽的物品来装点闺房与自身,使她显出一种华美的姿态,从词句里读出无一不精致、无一不美好之感,但因为身份原因,即使他们可以得到众多文人雅士吹捧,得到众星拱月般令人艳羡的待遇,但她们的努力终会因为身份而被消磨掉,无法像寻常女子一般得到满意归宿,一入贱籍烙印难消。因而,在温庭筠笔下的这些青楼女子,不免落寞伤怀,却又无可奈何,华丽的装扮之下始终无法掩盖尘世喧嚣打磨后的孤独心境,却又和作者温庭筠心境相合,他虽有士大夫之名,让人觉得无限美好,可却不得赏识,不得信任,契合这样的情状,也是万分落寞失意。她们是温庭筠自身形象的内化,诚然拟女成功之处正在于无关之身份却是同等之情状。
(三)贵族女子之怨怼
贵族女子,在温庭筠笔下可以是宫廷女子或是显贵妇人。宫廷女子,不拘泥于何种原因入宫廷,却都有总想要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伟大志向,她们希望与帝王相见,从此飞黄腾达,但最后结局却并不如意,只空留一腔怨怼之情深深掩映在高墙红瓦之中,无路可退。例如《杨柳枝·御柳如丝映几重》,抑或是《菩萨蛮·竹风轻动庭除冷》,词中女性皆有相通之处,均是长相极美和妆容服饰精致,温庭筠着笔于她们即使心比天高,却终将命比纸薄,只留下恨与愁,可她们除却期盼帝王临幸,早已百无聊赖,深宫日长,难睹圣颜,感叹自己的命运还不如宫河上的垂柳。
虽则《清平乐·上阳春晚》中的女子与其有所不同,但无外乎被丈夫辜负,被条条框框束缚,因而在温庭筠塑造下,这些女子都眉目含愁或是垂泪到天明,《花间集》中收录温庭筠词《杨柳枝》八阕,都带有贵族女子最显著特点,断肠、香愁、垂泪、不语等尽是其心境表达。士大夫之族虽然出入朝堂,但很难接触到嫔妃、同僚的妻子和宫女一类,可对这一类女子温庭筠却着笔不少,塑造形象时选用司马相如“黄金买赋”、苏惠“璇玑图”等典故来辅助,诚然最后结局依旧失望,显而易见,作者温庭筠对这类女性抱有深切同情,同情她们心怀梦想,即使努力,依旧无法有好结局的情状。词中的抒情女主人公有无限怨怼之情,写作主人公则是含有深切同情。
二、温庭筠拟女词的艺术手法
形象塑造使得词中抒情女主人公故事完整,而跌宕起伏的情节少不得艺术手法来衬托,这样的情节常见于虚实相济、修辞格运用、融情于景之间,有血有肉,自成一格。
(一)虚实相生之手法
诗词主要是由意象组合而成的有机统一体,解读诗词主要是解读意象与意象的组合。虚实相生,不仅是文艺创作中的一个重要美学思想,也是意象解读中一个重大问题。抽象、无形是为“虚”,这样的情思显然已是虚构、想象之情;具体、有形是为“实”,真实、客观之景与现实之人融合,可感可见。如温庭筠词《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温庭筠以服饰上精美金鹧鸪图案为表象,表达抒情女主人公的一份闺怨情。诸如此类场景,均是温庭筠对女性的同情,这些精美画卷虚张声势的极致描摹,展现出思妇支离破碎的内心世界,此乃写实;而除却实写之景后,词中采用双鸂鶒、双双金鹧鸪、金雁一双飞、燕双双这样的句子以“双”、“两”这样的偶数对,来表达抒情女主人公的慨叹,是为虚写,这样只羡鸳鸯的期盼是对美好爱情、对双宿双飞生活的遥想,景美人悲梦成双,自然成就虚实相济之美。王国维指出“‘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温庭筠在《菩萨蛮·水晶帘里玻璃枕》中列举水晶帘、鸳鸯锦、玻璃枕这样华贵的名物来与闺阁浮生进行对比,冷与暖相互衬托勾勒出闺中景、景中人,而下“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则直接跨出室内,由内到外描绘江上之景,由梦里江上之境来勾勒女性生活之美,柳和雁这两个意象,也给人无限联想。
温庭筠之词,大都梦与现实相辅相成,这样的词句中都是梦与现实的牵扯,所以温词中不乏有“春梦正关情”、“绿窗残梦迷”、“梦长君不知”、“旧欢如梦中”这样与梦牵扯之句,虚则实也,实则虚也,虚中有实,实中有虚,也即题中所说的虚实相生的表现手法。虚实相生之手法,把女性形象刻画得深切动人,且有着词人的深婉情感寓于其中,既有手法上的丰富,更有拟女手法的成功,因而这些都是其拟女手法的体现。
(二)融情于景之方式
融情于景之方式,即词中所表现的抒情手法。温庭筠的拟女词,一如其他作品一般,并没有单纯写景或是单纯抒情,往往都是在融情于景这样的表达方式下寄托己身无限情怀,景动人,人亦动人,情感然亦动人。例如《梦江南·梳洗罢》中,一十四字的句子就把融情于景这样的表达方式展现得淋漓尽致,船尽江空,人不知何处,情之始满怀希望和期盼,然结局却是希望落空、幻想破灭,此时斜晖脉脉水悠悠的美景,抵不住满心期待终成空,于死物活水之中见证女主人公愁如流水愿望成空,此时脉脉不语的流水成了知音,景中生情,情中寓景,无限情思;再有《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也是典型的融情于景,温庭筠先把拟作的女性形象描绘出来,先写女子之景,又以懒起这样的时间人物背景来融入感情,表达出不与古代女为悦己者容这样的传统相同的思绪,反而融入“兰生空谷,不因无人而不芳”的高雅情趣,温庭筠词表达方式最重要、最典型的就是融情于景,显然在这些词里,或多或少都有着情寓于景、景融入情的方式,读来无情化为有情。
《菩萨蛮·杏花含露团香雪》《菩萨蛮·玉楼明月长相忆》两阕词,是融情于景、移情于物、以乐衬哀的代表。平常之景于清晨见沾露杏花,视觉动作上直接描绘出此时杏花情态,但正是这样热闹美好的场景,衬托出美景只是离人眼里的泪水;芳草萋萋、声声马嘶都是抒情女主人公绵绵不绝的情思与忧愁,以场景美好而加重离别氛围,融情入景,哀愁倍增;再有融情于物、化无情为有情,例如《河渎神·河上望从祠》,以兰棹送离,以橹声告别,佳人不舍,恨长久别离,所以兰棹带走的是佳人双份担心。“兰棹”是无情之物,佳人借用其代己伤别,然而一个“空”字又明确道出移情于物并没有作用,只是白白地伤心,这橹声和兰棹让挽留显得毫无意义,倍增其伤。送别地点、送别之景、离别所载之船,皆是词人准确捕捉到的场景,具有离别意味。所以在这些拟女作品中,一帧帧都以景衬情,解构和塑造了诸多女性形象。
(三)拟代相间之修辞
拟代相间之修辞,即飞卿词在拟言和代言交替使用中体现修辞。修辞格比喻、拟人温庭筠常用,因而以这三种修辞格为例。杨景龙校注版《花间集》选用温庭筠词来对其修辞手法作详细分析,并得出结论。直观呈现的比喻修辞格用了五十九句,粗略计算可说每阕词都用到了比喻修辞,其中温庭筠拟女词中表现最突出的是明喻、暗喻和借喻;拟人在温词里出现得尤为频繁,拟人即把事物人格化,把物当做人来写,促使读者产生联想,使得描写的人、物、事更生动。以温庭筠拟女词为例证,既有使用明喻的“人似玉,柳如眉(《定西番·细雨晓莺春晚》)”,也有使用暗喻的“正是玉人断肠处《杨柳枝·宜春苑外最长条》”,以及使用借喻的“凤凰相对盘金缕(《菩萨蛮·凤凰相对盘金缕》)”。“人似玉”抓住女子与玉的共同特征——白且冰清玉洁,“柳如眉”抓住了女子眉毛与柳叶的共同特点——纤细而有形,本体喻体都同时出现,又以“似”、“如”这两个比喻词连接,一眼即可看出乃是比喻;“玉人”只出现本体、喻体,没有明显的如、似、比、像这样的比喻词,而是把本体、喻体直接显现出来,让读者自行比喻、理解和联想;而对“凤凰相对盘金缕”的理解则是回归原句分析出思妇形象在期待能与丈夫重逢并且双宿双飞的祈愿,借用凤凰双飞的意象来表达夫妻情感,理解词作整体的意义及语言环境。再如写杏花如雪,就有使用暗喻的“杏花含露团香雪(《菩萨蛮·杏花含露团香雪》)”。拟人句在温庭筠词中共有三十七次,拟人句的本体一般为植物、动物、大自然现象以及闺阁女子相关器物。植物如柳、月、花、草、竹、梧桐等,其中尤以柳和花出现次数最多,柳有“柳如烟”、“柳丝袅娜”、“栏外垂丝柳”、“杨柳色依依”、“杨柳又如丝”等,柳丝即留思,杨柳一如既往都是古人送别时的悲凉,温词在拟女过程中,以物拟人,寄托相思;鹧鸪、鸳鸯、鸂鶒、莺、燕、雁、凤凰、黄鹂等在词中经常出现,其中尤以燕、雁出现最多,如“一双娇燕”、“雁来稀”等,在温庭筠拟女过程中,这些本体都是抒情女主人公对与夫君双宿双飞的期盼和对远在关外的征夫消息的等待,燕和雁,不再是意象的简单运用,而是女主人公的无限寄托和殷殷期盼。
三、温庭筠拟女词的创作心理
男性词人书写女性绮思,已是不凡,从一定程度上来说作者的创作心理是值得考究的。既是与众不同的创作风格与特色,拟女手法被大肆运用,也和温庭筠自身创作心理有着必然联系,研究拟女手法,逃不开对作者创作心理的探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