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一座没有文字的墓碑(散文)
一
一块矗立在半山腰白桦林中的青石前,一位微微驼背的瘦弱男人挥舞着手中的铁锤,专心致志地在这块青石上凿刻着。铁锤落下,石沫飞溅。汗水从沾满石粉的额头上滚落,浸湿了身上那件挂满厚厚汗碱的蓝布褂子。
离青石不远处的石壁下,一个用白桦木搭建的窝棚赫然醒目。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憔悴的女人坐在窝棚里,手里拿着一个绣花撑子,聚精会神地绣着,双手就像两条灵巧的游鱼在绣布上来回游走。她面前摆放着一幅照片,照片上是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儿,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笑盈盈的脸上挂着两个深深的酒窝儿。
铿锵的凿石声,穿破山间溪流洄旋喧闹,在山谷里萦绕回荡着。
凿石的汉子名叫春生,窝棚里的女人是他的妻子杏花。这块丈余高的青石他已经凿刻一年多时间了,三百多个日日夜夜,风餐露宿,吃住在山上,夜以继日凿石。没有人知道他凿坏了多少把锤子、钢钎,也没有人知道他手上磨出了多少血泡、老茧,只知道每天都有凿石声从山谷传出。
春生为什么这么执着地凿刻这块青石?这块石头与他们夫妻有什么渊缘?说来话长。
二
辽北古城开原县境内,有一条东西流向的河流,名叫清河。在清河下游东南部山区梁山西麓,群山掩映着一个小山村。村子不大,只有三十几户人家,因为坐落在半山腰,村民大多姓柴,故而得名柴家岭。这里群山环绕,翠林如海,蜿蜒的清河在绿色幕帐中缓缓流淌,宛如一条碧绿的绸带,绕着山湾悠然飘远。
在小山村南端靠近崖口的一边,住着一户人家,有母女二人过活,母亲隋氏虽不识字,但心灵手巧,编织、刺绣、剪纸等女红活儿样样精通。女儿杏花,年方十六岁,圆脸蛋儿,高鼻梁,唇红齿白,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宛如一泓碧泉,清澈明亮。白皙的脸颊光滑细腻,尤其是挂在嘴角上的那对酒窝儿,美若桃花,不笑自甜。但美中不足,杏花是个腿有残疾的姑娘。
杏花腿上的残疾是她四岁那年落下的。那天,吃过晚饭,杏花娘如平常一样,坐在油灯下织绣,大概一袋烟的工夫,在一旁玩花纸的杏花突然说头疼,她并未在意,因为前几天杏花也头疼过,喝点姜汤发发汗就好了,她还像上回一样,给杏花熬了碗姜汤水,然后铺上被褥让她躺下发汗。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她发觉不对劲儿,孩子好像在抽搐,掀开被子一看,孩子眼睑上翻露出了白眼仁,脖颈僵硬嘴里直流口水,她摸了一下孩子的头,热得烫手,她急忙跑出门,把正在邻居家喝酒的丈夫叫了回来。夫妻俩见孩子呼吸急促,浑身抽搐,吓得魂飞魄散,连夜背着女儿下山求医。那时山里还没通公路,夫妻俩沿着崎岖不平的山路,翻山越岭走了整整一夜,天亮到达医院时,孩子已经昏迷。经过五天五夜的抢救,杏花的命总算保住了,可是右腿再也不听使唤,成了一个残疾儿。
时光荏苒,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当年那个跛脚小姑娘如今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因为残疾,杏花小学毕业后就没再上初中,中学离她家要翻越两道岭,这对一个身有残疾的女孩儿来说,这条路实在是太艰难了。杏花是个要强的孩子,她不甘于靠父母养活,有时间就跟母亲学织绣,她要自食其力,用她那双灵巧的手编织美好的人生未来。一家人和和睦睦,过着平淡的生活,杏花爹出去放山,杏花和娘在家做织绣,虽然家境不是很富裕,但温馨快乐。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杏花爹在一次放山时,不幸摔崖身亡,从此,母女俩相依为命,艰难度日。
三
时光飞逝,转眼又十多年过去了,杏花已近而立之年。这些年,母女俩相依为命,日子过得清寒贫苦。生活穷点儿累点儿倒没什么,山里人已经过惯了这样的日子,让杏花娘放心不下的,就是杏花的婚姻大事。眼见女儿三十岁了,还没成个家,这让她牵肠挂肚,愁眉不展。自己岁数一年比一年大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扔下这个残疾女儿可咋活?她曾托媒人给杏花介绍过几个对象,可杏花连看都不看,说这辈子不嫁人了,陪娘终身到老。
在山区,尤其是像柴家岭这样人口稀少的偏僻小山村,适龄男女婚配很困难。这里的村民大多有血缘关系,外姓人极少,况且杏花还是个残疾人,嫁人就更困难了。山里活计重,一天到晚忙不消停,谁也不愿意娶一个光能吃不能干活的残疾女人。
杏花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也有七情六欲,她也曾渴望有个家,渴望有个知疼知热,能够帮助照顾母亲,照顾家的男人。可是,一老一残的现实就摆在那里,她不想拖累别人,她认为别人为自己做出牺牲是不道德的,也是不公平的,她把对爱情、对幸福的渴望深深埋藏在心底。
或许是杏花的善良感动了上帝,一个人走进了她的生活。那天,杏花和娘搭乘堂兄占海的农用三轮车去杨木镇赶大集,中午时分,天下起了小雨,娘几个赶紧收拾东西回家,没想到刚出镇不久,三轮车突然发生了故障。此时,雨越下越大,他们都没带雨伞,冰冷的雨水浇透了他们的衣裳,冻得瑟瑟发抖。就在他们一筹莫展的时候,一辆面包车停在他们面前,车上下来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小伙子,把淋在雨中的几个人让进了面包车,并把他们送回了家。这位好心的年轻人名叫春生,那天,他开车去城里发货,发完货正准备返回工厂,老板来电话,让他到杨木镇一个朋友家取两袋大米回来,在去往杨木镇的途中,正好遇见杏花他们被困雨中的一幕 。
春生的老家在山东泰安,祖上几代人都是石匠。他常年累月与坚硬的石头打交道,也锤炼着他钢铁般的意志。他原本在老家一个石材厂打工,他手艺好,为人诚实,干活儿不偷懒,深受老板赏识。两年前,老板在开原莲花镇承租了一个石材加工厂,做石材工艺品出口贸易生意,他把春生请来当技术顾问。春生工作认真负责,一丝不苟,几乎对每件产品都要亲自检查把关,因此,他们的产品有良好的口碑,生意如日中天,越做越红火。
古语道:千里姻缘一线牵,月老把红线拴在两个人腿上,相距再远也能重逢。就在杏花那次赶集被困的两个月后,两个有缘人又邂逅在杨木镇。
那天,杏花跟堂兄堂嫂一块儿来赶集,她刚把货物摆放好,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向她这边走来,虽然已时隔两个月,但她一眼就认出了他,不过她没有主动上前打招呼,只是微笑着看着他。春生也认出了杏花,高兴地和她打招呼。这次邂逅,两个年轻人擦出了爱情的火花,杏花看重春生的人品,陌路相逢,素不相识的人能出手相助,证明他是一个善良的人,她隐约感觉这个人就是她可以信赖、可以托付终身的人。他们相爱了。
四
夕阳西下,辉洒大地,绚丽的晚霞深情地拥抱着这片白桦林。 杏花坐得太久了,感到有些疲惫,她放下绣花撑子,活动了一下早已压得麻木的腿,转过身躺下。朦胧中,她忽然看见女儿小叶子向她跑来。天空乌云翻滚,电闪雷鸣,眼看一场大雨就要来了,她急得大声呼唤着女儿的名字,想要跑过去把女儿抱回来,可是身上像被压上了一块巨石,动弹不得,“叶子,叶子!”她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淋淋。
一缕炊烟从落霞余晖笼罩的白桦林中缓缓升起,袅袅娜娜的白色烟雾宛若一只亮翅翱翔的白鹤,迤逦而去。金色的树叶在微风中摇曳,倏忽之间,夜幕落下,吞噬了最后一抹晚霞,山谷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煤油灯微弱的灯光,摇曳着杏花低头织绣的身影。匀称的鼾声从身边响起,她停下手中的针线,望着沉睡的丈夫,陷入了的深深回忆。
八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微云淡月的秋夜,杏花和春生爱情的结晶出生了。时值红叶艳艳的秋天,夫妻俩给女儿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小叶子”。女儿的到来给这个家庭带来了无尽欢乐。由于杏花三十多岁才怀上这个孩子,加之身有残疾,这个弱小的生命几经坎坷才来到人世。夫妻俩对这个来之不易的小生命倍加呵护,姥姥更是对这个宝贝外孙女视为掌上明珠,孩子一出生,就被她接管着,寸步不离守护在身边,喂水、喂奶、洗澡、换尿布都是她亲自动手,不容许任何人染指。小叶子在一家人的呵护下一天天长大,她遗传了母亲美丽的容貌,长得如花似玉,尤其是嘴角上那对酒窝儿,与母亲一模一样。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一晃小叶子已经会说话,会走路了,她活泼可爱,尤其是那张小嘴特别甜,像只会唱歌的小鸟儿,整天叽叽喳喳围在姥姥、杏花身边,哄得她们笑颜如花,无比开心。然而,这种幸福祥和的日子在小叶子五岁那年戛然而止,接下来的便是漫长的煎熬和刻骨铭心的痛。
那是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正在厨房做饭的杏花忽然听见小叶子的哭声,她进屋一看,只见女儿满脸是血,手捂着鼻子,鲜血从指缝滴落下来,染红了衣襟。她慌忙打来一盆清水擦洗脸上的血迹,又找来一块棉球塞进女儿的鼻孔,血止住了。她并未当回事,以为女儿不小心磕碰导致鼻子出血,可是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她发现女儿经常流鼻血,而且出血量一次比一次多,时间一次比一次长,她感觉事情严重,赶紧和丈夫带女儿去省城医院检查。在经过了三天三夜的痛苦煎熬,检查结果终于出来了,孩子得了白血病。这个结果,不啻于晴天霹雳,把杏花所有的希望和梦想击得粉碎,她做梦都没想到,竟然会患上这样的病呢?
看着女儿苍白的小脸,杏花的心碎了。她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绝望之中她想到了死,想离开这个不公道的世界,这样所有的牵挂都没有了。然而,女儿那双不谙世事的眼睛揪着她的心,她没有勇气也下不了这个决心,抛下女儿去解脱自己。痛定思痛,母性的本能让她恢复了理智,只要有一线希望,就绝不放弃!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夫妻俩几乎走遍了省内外知名的大医院,还到北京、上海为女儿求医,但所到之处给出的都是一个结论:孩子得的是急性淋巴细胞性白血病,目前最有效的治疗方法就是骨髓移植。他们在沈阳盛京医院为女儿办理的住院手续,在以后长达近两年的时间里,他们给女儿治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还举债累累,医院也几乎穷尽了所有的治疗手段,输血、化疗、细胞干预、骨髓移植,但最终也没能挽留住孩子的性命,她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七岁零一天!
女儿的离去,令夫妻俩痛不欲生,看着女儿渐渐僵硬的身体,杏花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她要把女儿的器官捐献出去,让那些见不到光明或是面临失去生命的孩子重新获得光明,获得新生,也让宝贝女儿永远留在这个世界上陪伴她。丈夫非常支持妻子这一决定,夫妻俩在遗体捐献书上郑重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五
早春的清晨,宁静祥和,一抹阳光刺破夜的黑暗,唤醒了沉睡的山林,生灵们睁开惺忪睡眼,慵懒的享受这长夜过后的温暖。春生今天有了一丝轻松,昨天下午,他完成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把女儿小叶子的墓碑刻完了。这座墓碑他凿刻了一年半之久,今天,他要把宝贝女儿的骨灰安葬在碑下的墓穴里,让她安生息养。墓碑上没有文字,镌刻在上面的是一个小女孩儿的头像,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笑盈盈的脸上挂着两个深深的酒窝儿。春生俯下身,掀开墓穴上的盖板,小心翼翼地把用红布袋盛装着的女儿的骨灰放进墓穴里,然后接过妻子递过来的,一幅绣有女儿头像的绢绣覆盖在骨灰上。杏花把几朵刚刚采来的冰凌花放在墓穴上,鹅黄色的花朵氤氲着温馨,浸透了甜蜜,宛如女儿娇美的笑脸。泪水从他们脸上滑落,但他们谁也没有哭出声,怕哭声惊扰了甜梦中的女儿……
夕阳西沉,落日余晖给墓碑镀上了一层金色。温柔的春风犹如女儿温暖的嘴唇,亲吻着他们的脸颊,让他们感到无比欣慰,无比幸福。
时间已经忘记这对夫妻是多少次来看望女儿了,只记得山上的树黄了又绿了,绿了又黄了……
2021年11月15日江山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