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部队大杂院的岁月(散文)
一
七十年代末,妻抱着不满一周岁的女儿,离开原工作单位,奔我而来。当晚,就住进了我所在连队的客房。那几间客房,是专给临时来队家属准备的,不能长期占用。对付着过了半个月,恰好赶上一批老同志转业离开部队,住房腾出来了。于是,组织上给我安排了一间坐南朝北的平房。
那间房大约有五十平米,里外两间,对于我们这个三口之家来说,已经算是宽绰了。那时候条件不如现在好,而且我们一家长期两地分居,如今终于团聚,还能有这样一个家,我们已经心满意足了。
我们的新家位于市前卫路(现为长城大街)23号院内,这是个临街的属于军产的大杂院。称其杂,是因为这个院子里不仅住着许多军人家属,同时还常驻一个建制连队。两扇旧铁栅栏门,把大院和热闹的前卫路大街隔开,门口有个木质简易岗楼,有解放军战士持枪站岗。一般老百姓经过这里,都会好奇地向里张望一眼,然后便立即走开。
走进大杂院,左边有个单独院落,那里是机动连队的驻防地。除此之外,其他地方都是一排排的平房,里面住的都是随军家属,我家就在最里面那排平房。这排平房住着十几家,我的邻居是我曾经的老连长,我们两家中间只隔着一道矮墙。因为都是唐山老乡,所以关系格外亲密,亲密到隔着墙是两家,拆了墙就是一家的地步。
记得搬家那天,我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拉着有些忐忑的爱妻走进了大杂院。门口的哨兵笑呵呵地叫了声嫂子,妻的脸顿时红了,连忙答应着,那羞答答的样子,和我跟她刚认识的时候一样。
从走进大院门口那时开始,我们一家三口身边的人就越来越多,妻的神色也从忐忑逐渐变成了感动最后变成了开心。老连长和他家嫂子早早地就在院里等着,嫂子一把接过我女儿搂在怀里亲热个不行。还不容我介绍,嫂子就把妻拽到自己身边,姐两个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家走。没走多远,又有几个嫂子迎了过来,众星捧月一般把妻和女儿拱卫在中间。
老连长笑呵呵地说:“这下好啦,老婆孩子都在眼前了,心里也踏实了,好好带部队吧。”
还没进家门,就听见笑声不断,热闹非凡。远远看见和我同年的几个战友,带着老婆孩子在我家进进出出。原本被我简单收拾一下的小窝似乎变了模样,门口贴上了红对联,屋里换了新窗帘和门帘,乍一看就好像是新婚洞房一般。院里院外也给收拾得干干净净,一间用旧砖、废料盖的小厨房立在院子一角,厨房边上用篱笆围了个小菜园,还种上了几畦蔬菜。这些昨天还没有呢,今天就出现了,我知道,这是战友们送给我们一家的贺礼。
隔壁老连长家传来饭菜的香味,老嫂子领着妻进了厨房,象征性的点燃了灶火。鞭炮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大家拍着手叫好,大声地道喜。我看见妻一边招呼大家,一边抹着眼角。之前的忐忑早已不见,妻很快就融入了这个大家庭里。我们一家在这里住了整整十个春秋,如今回想起那段岁月,依旧感觉温馨、难忘。
二
部队家属院在社会上是个特殊群体集聚地,家属们相互之间虽然没什么血缘关系,但她们却将男人之间的战友之情,很好地继承下来并发扬光大了。家属们来自天南海北,口音南腔北调,生活习俗千差万别,可进了一个大院后,就成了亲密无间的姐妹。没有等级差别,没有地域隔阂,一句老嫂子、大妹子,叫得人心里热乎乎的。
在大杂院里,家属们听惯了男子汉雄壮的军歌,听懂了军营里嘹亮的军号。跟着当兵的过日子,长期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她们也滋长了军人的气质,心里有家国情怀,在老百姓面前,仿佛自己也是军人,只是不穿军装而已。
女儿是在军营里长大的。小时候她,脸蛋儿胖嘟嘟的,一双大眼睛一眨一眨地仿佛会说话。女儿是大院里那些叔伯、婶子、阿姨还有机动连队的叔叔们的开心果,她喜欢听叔叔们讲故事,喜欢跟通讯员叔叔一起玩。女儿最讨厌卫生员叔叔,因为只要她感冒发烧,卫生员叔叔就会给她打针针,就会屁屁疼,所以平时见到卫生员叔叔,她都躲得远远的。
女儿是个小馋猫,总觉得别人家的饭菜比自家的香。连队改善伙食,邻居来了客人,她都忘不了趁机去解馋,而且是屡教不改,让我和妻很是头疼。打又舍不得打,骂也不忍心骂。好容易找个机会想给她讲讲道理,哪知还没说几句,女儿就装模作样地哭了起来。这下可糟了,隔壁响起一阵脚步声,紧跟着老连长和嫂子走进门来,老嫂子一把抱起女儿,顺便还把我数落一顿,随后拽着妻走了,边走边问女儿想吃啥。老连长还是那句话,老婆孩子跟了咱当兵的不容易,得疼。我还能说啥,其实我刚才一句话都没说,都是妻在讲道理,我冤啊。
反正从那以后,女儿依旧谁家有好吃的就去谁家。孩子小而且乖巧懂事嘴也甜,倒是无伤大雅,但做父母的总觉得过不去。我和妻商量一下,于是决定自己开火做饭。平时忙的时候顾不上,周末节假日一家人总不能再吃食堂再到别人家串门吧,所谓礼尚往来嘛,那不就得你吃吃我家的菜,我常常你家的饭,这样才显得战友情加邻里情的亲切和热乎嘛。虽然我和妻不太会做饭,但不会就学嘛,再说这院里那么多嫂子和能人在,还怕学不会做饭。
记得那个周日,妻子想吃炸油条,可是我们俩谁也不会,当时又没处买去,那就一起摸索着干。面和好了,油烧热了,一根面条下锅,面不起泡,捞上来还是一根面条,尝尝味也不对,便互相埋怨起来。正好遇上通信员到来家串门,他尝了一口外焦里生的炸面条,转身就走。不一会,他把炊事班长请来了。老班长取出随身带来的白矾,化开后融入和好的面团中,一番忙碌后,小煤炉上的油又开锅了,一根根胖胖的油条出锅,尝一口又香又脆。
打那之后,老班长成了妻子的师傅,义务传授了女弟子煎、炒、烹、炸多项厨艺。手艺学成了,我家小饭桌也成了战友们解馋的秘密据点,女儿也很少再去别人家吃嘴了。
三
节假日是大杂院举家团圆的日子。男子汉们离开军营,走进家属院,享受“七夕”的甜蜜生活,那是最开心的时候。周日,带着家属上街,用军用布票为妻子买几尺心仪的布料,做一件时髦的时装,给孩子买串糖葫芦,带着海鸥相机到公园照张全家福。你看,跟在当兵的人身后的少妇,一改平日过日子的邋遢像,经过一番精心打扮,有的背着绿色的挎包,有的特意穿上四个兜的军上衣,以示庄重。按她们的话说,咱不能给军人丢脸啊!
大杂院最热闹的事是周末放露天电影。那时候电视还没普及,文化生活单调。为活跃战士们的文化生活,部队电影组每月要在操场上放两场露天电影。看免费电影不仅是干部、战士的文化盛事,也成了家属们沟通社会,联系群众的一个机遇。每到放映日,家属们就会悄悄地给单位的同事、老乡打招呼,邀请他们来看电影。放下电话,早早地站在大门口,把她们约来的客人,从门卫眼皮子底下带进来。
放映现场的观众既有荷枪实弹,坐在背包上的连队官兵,也少不了坐马扎的家属以及她们的孩子,还有来自附近街道的居民,隔壁商店的职工,门口修车的师傅。进了院,一个个规规矩矩看电影,从不到处转悠。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大院从没发生过任何意外事故。
大杂院的家属们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每到春节前,都要给战士拆洗一次棉被。不管是团首长的家属,还是刚随军的新媳妇都要参加,好像谁不去就丢面子似的。老兵们都习惯了,他们知道老嫂子们的直脾气,到时总是乖乖听话,顺其自然。可是新兵不行,好面子,因为他们被里画满了“地图”,那可是男子汉的隐私啊!老嫂子一把从“新兵蛋子”手里夺过被子,嘴里还不住调侃:“你嫂子是过来人,啥没见过。”新兵那张长满青春痘的脸,唰地一下羞红了,手也松开了。熄灯号吹响前,一床床洗的干干净净,晒得松松软软,透着浓浓的肥皂味道的棉被盖在身上,暖在心上。难怪许多新兵蛋子都说,这哪里是老嫂子啊,那就是咱的姐是咱的娘啊。
八十年代末,我转业到地方工作,家也随之搬到政府家属院。从此告别了那间低矮的平房,还有我那个小菜园。住宿条件好了,但是心里依旧恋着那个大杂院。工作之余,总要带上全家,像走亲戚似的,去看望部队老首长、老嫂子、老战友们。在大杂院里,又找到了当年回家的感觉:大杂院,那是军人的大后方,是铁血男儿的温柔乡,是曾经的军营男子汉们忘不了的温馨记忆。
燕山樵叟2021年初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