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有声厨房(散文)
手机斜倚在盐罐儿旁,屏幕的主角,是一个看上去五十岁左右的男性,坐在一张桌子后,连线不同的人。这是一档生活调解直播,是母亲做饭时的最佳声音陪伴。临到中午,我下班一进门,母亲就会复述还热乎着的故事情节,普通家庭的琐琐碎碎,牵牵绊绊,争争吵吵,离离合合就在这小小的手机屏幕里上演。
母亲说完总会表达不相信,这世界真会有这样的家庭吗?我说,会有,什么样的家庭都会有。
那日母亲说及孩子不照顾生病的老人,甚是气愤,三个孩子都照顾不了一个老人,也不知怎么就想不起他们的父母照顾他们三个时,受过多少辛劳。母亲说完肯定会继续感慨,幸亏咱家不是,你看,你爸生病时,你们在医院,轰都轰不走,一说花钱,都争着去拿。这样一看,你爸生病没办法,但总是享了福的。
家家都不同,别人怎么样,咱真管不了,做好自己家就行啦!我这样劝着母亲,也会支着耳朵听几句。每一个事件主持人都会进行调查,然后据当事人的诉求,把与事件有关的所有人,依序发送语音连接请求,让其加入直播间,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甚至把法律条文都融入其中,以直播间为沟通平台,使其三头对面,会有哭闹,会有埋怨,更多的,是各自越加清晰的内心,以及逐渐向好的局势。大多数的事件,都会有一个较为温暖的收尾,当事人纷纷对支持人说着感谢时,仿佛刚刚的那一番争吵从未发生过一样。
连续听过几次后,当母亲再次为故事的主人公担忧时,我说,你有空就听听黄梅戏或者相声,别老为着这些事费心思了。母亲边炒菜边说,你们不懂。
突然想起,父亲还在时,家里的饭菜都是父母搭配着做,母亲买菜,父亲洗切炒,母亲收拾饭桌,洗刷碗筷。父亲做饭时,会讲说一下国家大事,母亲则念念叨叨一些家长里短。吃饭是在餐厅的茶几,父亲坐在沙发上,正对着电视,每次播放的,都是《非常帮助》,河北经济卫视的一档节目,帮大哥帮大姐深入百姓家,为老百姓解决一些家庭纷争,每期大约一个主要事件,两个小事件。看的同时,我们也有所探讨,总希望所有矛盾都可以化解,每一个家庭都可以和睦。我也曾劝说过,吃饭时,如果想看,就看轻松愉快的,没必要看这样动心思的节目。可父母总是不听,说多了,我们也逐渐习惯了,碗筷摆好,电视台也顺带调好了。
父亲生病期间,不管他是否在家,家里的电视都不会开了。我意外看到有医学科普说,在低矮的茶几旁吃饭,对胃口不好,缘由是弯着腰吃饭,对胃有压迫,不利于消化,长久以往容易得胃病。而父亲的病就在胃上,所以我们改到餐桌旁吃饭。父亲在家时,要做五顿饭,正赶上疫情突起,我们谁都不能去,只有不会做饭的母亲在厨房硬扛着。从清晨五点,到夜半十点,每一次做饭对于她来说,都是一场不大不小的挑战。那时,母亲做着饭,还要侧耳听着父亲的声音,生怕他有什么需要,自己没听到。
实则,那时的母亲开始耳背了,确实会有父亲叫她,她听不到的时候,父亲也会着急,发脾气,母亲也会倍感委屈,无奈,但一看到父亲吃饭像小燕子叼泥一样的艰难,母亲就会瞬时释怀所有的坏情绪。
父亲住院时,我们姐妹无缝隙打配合陪伴照顾,告诉母亲几点做好饭,去拿,一进门,母亲会已然打包好,我们拿了就走,甚至顾不上听母亲的几句唠叨。父亲离开后,我们不用再跑医院了,不用送饭,不用一天做五顿饭了,厨房很快恢复到一日三餐的正常节奏,我们也没有理由请假不上班,也陆续回归到忙碌的工作中。早晚,家里总会有人陪伴母亲,可做饭时,却大多是母亲自己在家。
她承接了父亲的职责,买了菜,洗,切,炒,她会先全部准备好,估计快到我们下班的点儿,就开始一道道地炒。
“四儿,四儿……”突然听到父亲的呼唤声,这是他俩的默契,从不以名字称呼对方,而是随意叫着任一女儿的名字,家里只有他俩,听着的,就知道是对方在叫。正做饭的母亲放下锅铲,一路小碎步跑到他们的卧室,却再也看不到平素躺着睡觉的父亲,再看父亲常坐的沙发,也空空如也。怅然若失的母亲,失魂地回到厨房,麻木翻炒。青菜、肉搭配酱油醋香油盐碰触出的味道,将她唤醒,再炒一道菜,就四菜一汤了,女儿们也都要回到家了。
母亲自打两三年前接触智能手机,就一直在主动学习,微信里的转账红包学会了,连打字都学会了,她还欣喜地跟我说,通过打字,用手写和语音相互配合,居然认识了很多字,现在连我的文章都可以看得下来,读得懂呢!最近她学会了看“快手”,也不知从何时开始,边听直播,边炒菜做饭成为她的日常。劝说她少听,只是想着,不愿意让她多听负面消息,过多忧思,希望她可以快些走出失去老伴儿的悲伤。
听着她说我不懂,我却突然懂了。原来总是我们姐妹再有心陪伴,也无法填充满她所有的时间,尤其是做饭这个过程里,深藏着她和父亲多年默契配合的过往,还有他们平素家长里短的碎碎念,母亲是很怕安静的。那么她要么找在外地的亲戚连着视频各自做饭,要么就是听听这样的直播,她更为需要的,是这份喧闹,让她不再臆想着听到父亲的呼唤,她在艰难地走出相伴五十二年的老伴儿离开的悲伤。
我与母亲调侃,当故事听听就好了,我不过听了几次,就找到了不同事件里的当事者,竟然有着完全一致的声音。母亲说,放心吧,我不买东西,不信任何忽悠,就是听到多么悲惨的事情,我都会知足咱家的和睦和幸福,我就是听听。
一桩濒临破碎的婚姻,在主持人的调解下,终于回归和睦,主持人乘胜追击,开始卖起了油污净。母亲微微一笑,翻出一个收藏视频,学起了红烧肉。
红烧肉做熟简单,做好却不容易,炒糖色时,多一分则过,少一分则淡,一直是父亲的拿手菜,母亲练了十多次,也终于做出了可以与之媲美的红烧肉,看着我们吃得美美的,母亲得意地追问,你们还有什么想吃的,我继续学。
大烩菜,我们姐妹异口同声,母亲点点头,没有说什么,我却知道,她的脑海中,肯定在翻找记忆里父亲做大烩菜的往昔,也会在快手里找类似的视频,然后一连好几顿地练手,而陪伴的,依然是那些很喧闹的故事。
如此再想,真假的探讨没有意义了。更为清晰的,是精神世界里的母亲艰难独行的背影,我心疼,又满怀敬意地望着,感恩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