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如鉴，清澈湛蓝。秋天，已经将卡洛明斯克庄园的梧桐树林渲染成一派苍黄，树树苍黄，满地苍黄。满地苍黄的梧桐叶，片片堆积，堆积成厚厚的绵软的毡毯。
　　 我的亲家母——凤兰嫂子，穿着一件玫红色短绒运动上衣，腰板挺直，微笑着，站在一派苍黄的梧桐落叶上。一片苍黄之上的玫红，靓丽而活泼，明快而典雅，愈加衬托出凤兰嫂子的白净和清爽。我手指轻轻一点，将凤兰嫂子的美丽瞬间留存。
　　 凤兰嫂子个子不高，美在娇小玲珑。但是，已经六十三岁的她，依然像少妇一样，充满活力，轻盈，灵动。走起路来，腰板挺直，像一只梅花鹿，步履轻盈而快捷，脚下带着风，嗖嗖嗖，往前冲。
　　 那是2018年10月中旬，我们一行十几人去俄罗斯旅游，每到一个景点，她几乎都走在最前面，几乎想把景点里的角角落落逐一看遍。其他女同胞嫌累了，停下来，歇歇脚。她依然兴致十足，不停地走啊，看啊。美景打动她的时候，她还会哈哈笑着发出惊奇的赞叹，甚至手舞足蹈。那时刻，她似乎更像一位好奇心十足的少女。她笑的时候，脸上的两个酒窝就像两朵花欢快绽放。
　　 2016年6月下旬，瑞士铁力士山顶，我们一行三十多个人，只有她和我一起，攀登到山巅最高处的尖塔下面，站在山巅最高处，俯视四周流淌的云雾，连绵的雪峰，她挥着双手，旋转起来，一边旋转，一边欢快地喊着：“铁力士山，我来了！”那一刻，她真像一只展翅飞翔的燕子。
　　 2019年3月中旬，在新西兰奥克兰鸟岛，一行三十几个人里，只有她和韩女士，还有我，三个人，从岸边山岩上，走下去，踏着湿滑的黑色礁岩，一直走到不能再走的海岸最前沿。脚下，波浪翻卷，溅湿了面颊，打湿了衣衫和鞋子，她毫不在乎，时而迎着翻卷而来的巨浪，像展翅飞翔的燕子一样，轻盈旋转；时而俯下身子，欣赏镶嵌在黑色礁岩上的大大小小的白色贝壳；时而，摆出各种姿势，让我为她拍照，留下欢悦的倩影。
　　 做为中国文化传统浸染和约束下的女性，平时，在家里，她必须尽一个妻子、母亲、奶奶、姥娘的责任，不但要为一大家子的柴米油盐劳碌，还需要为儿孙辈操劳。她娘家，父亲五十多岁就半身不遂，一直活到八十多岁，多年瘫痪在床。母亲，如今将近九十岁，尚健在。作为娘家老大，也是唯一的女儿，她尽心尽力，孝敬父母，不管是在心力、财力还是人力上，都尽其所能。她婆家，除了自己的亲公婆，还有没有子嗣的伯父伯母。四个人中，除了一位，活了七十多岁，其他三位，都活到八十多岁。在婆家，她是大儿媳妇，四位老人，都需要孝敬侍奉。夫君工作繁忙，孝敬四位老人的具体事务，她承担得更多。忙工作、忙家务，还要忙着孝敬老人，许多年，她都像陀螺一样，忙得团团转。辛勤忙碌之外，也免不了些微烦恼。然而，她天生爱动不爱静，不喜欢闷在家里，喜欢走出家门，四处遛遛转转，曾多次对我说，“三弟，你和弟妹出去旅游，可别忘了告诉我。只要能抽出空，我一定跟着去。”
　　 特别是最近五六年来，只要能抽身，她必定跟着我们和其他热爱旅游的亲戚朋友，一起踏上旅途，浪游天下。一飞出自家屋檐，卸掉了沉重的俗务负担，在广袤而新奇的天地里，在异国他乡，她似乎彻底放松了自己，解放了自己，伸展翅膀，自由飞翔。
　　 她本是个不甘平庸的人。本来，家在农村，是老大，下面有三个弟弟，他父母的期望也只是期望她能像许多农村姑娘那样，早早学会女红，进得了厨房，帮助母亲料理家务，年龄大了，找个人嫁了。她却不认命。她曾经告诉我：“上学的时候，我就想着，我一定要通过自己的努力，考上个能分配工作的学校，走出农村，吃上商品粮，进城工作，也当个城里人。”
　　 经过努力，她如愿以偿，考上了师范学校，进县城，当了教师。一位她的老同学——也是她的闺蜜——曾经告诉我，“她精明干练，交际能力强，要按她的能力，她一定会有很辉煌的前途。”
　　 结婚之后，两个孩子先后出生，夫君又走上了行政道路，年轻的时候，许多年，都在乡下忙碌。繁忙的家务事，都压在了她身上，除了忙工作，她只好把相当一部分精力放在锅碗瓢盆上，努力相夫教子。
　　 尽管如此，努力上进的执念，依然盘踞在她心里。
　　 2015年秋季，我们一起去四川旅游的时候，在成都，她看我拿着手机拍照，笑着对我说：“三弟，教教我呗。”我简单示范和解说了一下。天资聪颖的她，很快，就学会了基本操作方法，不管是风景还是人物，都拍摄得有模有样。后来，她跟着我又学会了用手机微信聊天，发信息。
　　 2019年，在北欧邮轮上，她看我连接上了邮轮的wifi，马上笑眯眯地对我说，“三弟，教教我咋连接上呗。”我马上给她指点，眨眼功夫，她就学会了。
　　 旅途中，不管是在飞机上，还是在轮船或者火车、汽车上，只要安顿下来，她就打开平板或者手机，盯着屏幕，静静地，专心阅读网络小说或者散文。我在旁边看着，心里感叹，我这凤兰嫂子，到这个年龄还没忘了阅读。在我们同时代的妇女群里，可算凤毛麟角。
　　 天有不测风云。今年三月中旬某一天，凤兰嫂子查出了胰腺癌，一查出来，就是晚期。
　　 凤兰嫂子临出门去省城医治的前一天，看见她脸色蜡黄，一棵枝叶繁茂郁郁葱葱的生命树，突然遭酷霜摧残，衰败颓靡，我不由大吃一惊。本来经常满脸笑意的她，脸色凝重，叹着气，对我说：“三弟，我这病不轻，治个啥样是啥样吧！”又强装笑颜，对我说，“三弟，今后，栋栋和小雯雯就交给你帮忙照看啦。”
　　 栋栋和小雯雯是她的孙子和孙女，我的外孙和外孙女。栋栋，上初一；小雯雯，还不到两岁。那之前，两个孩子主要由她帮助照看。
　　 简短见面的第二天，她就去省城医院，开始了漫长而痛苦的治疗过程。五个多月里，在几个医院里辗转，终日忍受着疾病引起的神经痛，到最后一个月，超量使用止疼剂，还难以抑制剧烈的疼痛。而且，时不时，陷入昏迷状态。
　　 在医院里，身心状态比较好的时候，她喜欢通过手机与栋栋及小雯雯视频。
　　 不到两岁的小雯雯，是个小美人坯子，面庞、眉眼和体态，都和她极其相仿，而且，聪明伶俐，活泼好动，深得凤兰嫂子的喜爱。小雯雯，也非常喜欢她奶奶，只要看见奶奶，就嚷嚷着，“奶奶抱！奶奶抱！”
　　 视屏的时候，只要看见小雯雯的身影，凤兰嫂子就顿时精神焕发，满面笑容。听到小雯雯奶声奶气地喊“奶奶”，她更是笑得春风灿烂，疾病的阴霾，似乎暂时烟消云散。
　　 小雯雯两岁生日那一天，她妈妈拉着她赶往几百里地以外的医院，去和奶奶一起过生日。那一天，凤兰嫂子一家人在一起照了合影照。合影照里的凤兰嫂子，虽然难掩憔悴，但是，脸上，却洋溢着阳光灿烂的笑容。
　　 6月25日，我录下小雯雯背着小书包颠颠走路的视频片段，还连带几张照片，发给她，她看了之后，回复道：“宝贝真棒！”然后，又发了两个大拇指和两朵花。从她的回复里，隔着网络世界，我似乎看见她的脸上俩酒窝花儿一样绽开。
　　 在我们中国，人到老年，隔辈亲。第三代，往往是爷爷奶奶姥爷姥娘的快乐包。小雯雯，就是凤兰嫂子人生最后阶段的快乐包。
　　 9月13日——农历的八月初七，秋风吹凉，有些树叶已经染黄。饱受疼痛折磨的凤兰嫂子，在秋意渐凉的季节，终于辞别了疼痛，也辞别了她的亲人，辞别了依然纷纷扰扰的人世。
　　 当我瞻仰她的遗容时，看见她经过修饰的憔悴面容依然紧锁眉头。紧缩的眉头，有她临终依然被疼痛折磨的烙印，也许还有不忍辞别亲人的遗憾，还有不能再孝敬自己将近九十岁的亲娘的愧疚，还有她对人生的眷恋和依依不舍。生命无常，人生苦短，深深烙进她紧缩的眉头。
　　 我叫她嫂子，实际上，她比我还小两岁，才六十六岁，就辞别人世。我心里，实在为她惋惜和遗憾。
　　 再去瞻仰她的遗像，看她化作永恒的灿烂笑容，看她在灿烂笑容里盘旋的俩酒窝。就想起明代画家唐伯虎的诗句：“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就在心里暗暗对凤兰嫂子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世界本就有生有死，生与死，都是我们无法违逆的天意。万事随缘，面对生死，亦应如此。凤兰嫂子，你也就是早走一步，我们这些活着的同辈人，早晚也会去找你会合。咱们在另一个世界会合以后，还做亲家，还在一起，轻松自在地云游天堂世界。
　　 送别她的时候，我突然又想起2018年10月，她站在一片苍黄落叶之上的情景。
　　 那一天，为她和其他同伴照完相之后，我们又转向另外一片树林，凉爽的秋风，吹拂树林，树枝随着秋风摇曳。许许多多苍黄的树叶，像天女，一片片，袅袅娜娜，飘飘摇摇，悠然坠落，坠落地面，把大地铺展得满是苍黄诗意。当时，我随口就吟咏出泰戈尔的诗句：“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那时候，在异国他乡，我们一起，满怀欣悦，欣赏秋叶之静美。如今，光阴荏苒，转眼之间，凤兰嫂子的魂魄也化作一片秋叶，飘摇入另一个世界的静美之境。
　　 日出日落，晨昏交替，佛祖之手，捻动佛珠，捻动时光。时光，在佛祖手指的捻动里，不停轮转。在不停轮转之中，春兰秋菊，夏荷冬梅，生命的花朵，次第开放，是佛祖手捻佛珠的转圜。凤兰嫂子，我们每个人，都在佛祖手指的轻轻捻动里，呱呱坠地，丫丫学语，蹒跚学步，然后，一步步走过生命的春夏季节，趟进秋天，踅进冬天，最终，踏入极乐世界。
　　 佛珠捻动手中的串珠，就仿佛捻动着芸芸众生的生命之轮，每一个人，一丝丝，一寸寸，在莲花宝座之上，慢慢转动，最终，转至圆满。凤兰嫂子，只是先于我们，走向了圆满。
　　 可以告慰凤兰嫂子的是，在小雯雯的哥哥栋栋生日那一天，她竟然奶声奶气非常清晰完整地唱完了生日歌，她还能发音清晰地唱完好些儿歌。有时候，她还会说，“我想奶奶。”有时候，又会告诉别人：“奶奶住院看病去了。”
　　 村上春树说：“死并非在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于生之中。”凤兰嫂子的生命基因，会化作春泥，滋润着与她模样极其相似的小孙女雯雯的生命树茁壮成长。在天堂世界的凤兰嫂子，一定能看见小孙女一天比一天更可爱，脸上的俩酒窝，一定会经常笑成两朵花。
　　 （下周一，11月22日，农历十月十八，小雪节气那一天，将是凤兰嫂子驾鹤西去的“十七”。谨以此文，献祭凤兰嫂子的在天之灵。）
　　 2021年11月18日星期四下午草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