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八周年】那个冬天可真冷啊(散文)
一说到冷,我的记忆里就没有在南方这些年的什么事儿了(多新鲜啊!说热的时候才有南方的事儿好不好?)。脑海里飞奔而过的那些风、那些雪、那些冰,必须都是在北方(南方到是想有来着,它也不能够啊!)。
我不是在说相声,而是离家久了,很怀念那种冷。
那裹成笨熊似的棉衣,软软乎乎的棉被,热热乎乎的大炕,红红彤彤的炉火,还有冒着白烟白气的大锅盖……都是因为冷啊!甚至是在夏天的树荫下,拆洗盖了一冬天的棉被,拿小剪刀一点一点地拆下棉衣上的扣子,也是因为有个冷冷的冬天啊!
小时候的冬天格外冷,或是小时候御寒的家伙什儿太过简陋吧,对冷的感受和记忆便格外清晰。在那些个母亲只顾着忙全家人的吃喝穿戴的日子里,我身边那些细碎的、与寒冷密不可分的片断,有很多是浮现着奶奶的音容。
就说夏天在树荫下拆洗棉衣棉被吧。洗,是个力气活儿(不要跟我说洗衣机、洗衣粉、洗衣液啥的,没有那个!)。需要从井里打水出来,在墙角处用砖头垒出一个土制的临时漏斗,上加草木灰,水淋上去,等它慢慢渗出黄色的灰水(应该是碱水),接满桶,再倒进粗陶大盆里泡衣服或被服。然后,双手在搓衣板上用力搓洗(也有在大石头上捶打的)。一遍一遍地,没有点力气不行,还会把手指上的皮搓掉。
这个,主要是处在壮年时期的妈妈、婶婶们来完成,后来我长大些了也经常干。
拆的任务就轻松多了,归老人和孩子们,我就跟在奶奶身边干。
拆被子比较粗放,拆开一个线头,拉出里面的引线,分开里和表,就可以了。拆棉衣可是个技术活儿——先用剪刀一一剪下衣服上的纽扣,才能拆衣襟衣领啥的。那些纽扣,后来才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些塑料的、铁的、玻璃的,等等,早些时候它是用布和细线缝好的细长的一条,再盘起来的疙瘩扣儿和袢儿(可以花样百出的),再拿细细密密的针脚缝在衣襟外面。见过传统衣褂、旗袍之类的人都知道,那个东东真好看,真精致!但,缝上去有多精心多讲究,拆下来时就有多困难。
小孩子没有耐心,手握剪刀一个针脚一个针脚地“硼硼”挑。这时候,奶奶就会惊呼过来:
“快停下!对面有人你会挑穿了他的眼珠子!”
我争辩说对面没有人,她又说:“你这样也会挑破了衣服!”
然后,转过身来教我一点一点的,把它们连接的地方扯开些,再用剪刀尖儿去找那些小小的针脚儿,剪……
冬天里,坐在灶下烧火的,也多是奶奶。她教我煮饭时,什么时候烧大火,什么时候烧小火,又怎样把柴烧到火旺、烧到极致,怎样在做完饭后,把底火推到最里面去,用它的余热给隔壁的大炕保留热量。
她偎菰着在灶前抓弄那些柴草的时候,是盘腿坐着的;她在纺车前摇动纺车时是双腿盘坐着的;她缝衣被时,双腿也是盘坐着的;冬天的热炕头上,她也是终日里盘着双腿坐着。两腿会不会酸麻?我至今不解。
喜欢在冬天的火炉前给奶奶添加洗脚水。只有当她坐在一个大粗陶盆前,脱下白色粗布鞋袜时,我们才能看见她那双裹着厚厚的白布的三寸小脚。像剥粽子一样,一层一层地,转着揭开长长的裹脚布,那里,四个脚趾已经硬生生地压在了脚心里,深深地镶嵌进肉里面,脚趾甲也变了形往肉里刺……她很平静地弯腰按压搓洗,洗完才用父亲给她准备的各种小剪刀,慢慢修剪脚底板上的指甲、硬茧……在她泡脚的时候,我就时不时地提起火炉上的热水壶,小心翼翼地、往她的脚旁边一点一点地加热水。
热气氤氲开来,我问她:疼不疼?她回答:早已经不疼了。
升腾的白色热气里,看不清她脸上的落寞和对往昔的不堪回首。
在风里,在雪里,在落叶飘零的院子里,那个头上戴着黑色平绒软帽、脚上穿着黑色条绒布鞋、身上穿着黑色粗布大襟棉袄还有黑色粗布绵腰棉裤、扎紧着裤管、蹒跚着进进出出的小脚老太太,年复一年地,陪伴着我长大了。
她说:你得学会纺线,学会织布,学会做衣服做鞋袜,不然,以后怎么过活?你看人家的闺女们不都是这样的?
她还说:你要好好念书,多念书,像你三伯一样的,考出去,去外面工作,就不用这么辛苦地、没日没夜地做活儿了。
她知道,我在她手把手的教导下,学会了纺线织布做鞋袜。她不知道,我读了很多书,也读到了她说的“外面”工作了,却仍然是没日没夜地辛苦干活儿。
爸爸是县制药厂的老职工,我上大学的时候,爸爸去送我。安顿好了,他带我去了制药厂在石家庄的办事处,认识了在办事处工作的几个叔叔。他说,制药厂那辆绿色解放牌汽车经常到石家庄办事,若回家时赶不上公共汽车,你就过来看看有没有顺路回家的车。
平时也没空回家啊,放寒假那天,收拾好了东西,已经是下午,我背了个包包就去了办事处。恰好,那辆大解放在院子里装车,一个叔叔让我等一会儿。一等二等,天就晚了,根本不去考虑公共汽车的事。
另一个叔叔坐在对面跟我搭话:上大学了?多长时间回家一次啊?
我也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闲聊。
他又问,前些天没了你奶奶,你没有回去啊?
什么?!
我脑袋嗡一下子——我奶奶?!
他再说什么我似乎都记不得了,貌似是什么年纪也大了、病的也很痛苦之类的安慰话。我不好在人面前哭,只想着奶奶病着时的样子。因为心脏不好,喘气困难,她就用左手一把一把地在胸前抓,仿佛要把压在她胸前的巨石掀掉,远远地扔开,然后,就是大声地哼哼,仿佛这样大声才能把气吐出来……
天快黑的时候,几个叔叔才收拾停当,却因为人多,驾驶室里坐不下我了。当他们建议我要不要明天再回去时,我忍着眼泪,一点儿也没有犹豫地说:我坐后面。
什么也顾不得了,回家!
那一天,空中没有飘雪,路旁却堆着一堆堆正在融化的积雪,上面积了黑色的灰,下面是化开的水和冰。暮色苍茫中,隐隐可见广袤的田野里,有西北风横扫着墨绿色的冬小麦和田垄间一片一片的残雪,卷起一阵阵尘土和雪粉,再用力地撒开来,“哗哗”作响。公路两旁,铁一般的白杨树枝丫,被风抽得“呜呜”狂叫。
我坐在大卡车后面的车厢里,泪水疯狂地糊了满脸,在狂叫的北风中,似乎结成了冰。我身上御寒的衣物并不顽强,瞬间被打穿打透的感觉,一直在我脑子里重复着一个词语——透心儿凉!
两个小时的摇晃颠簸,到家时,我还活着。但已经是四肢僵劲,没有了知觉,看到妈妈和姑姑迎过来的那一瞬间,我张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流着眼泪,坚持让她们把我扶进奶奶的房子里。
那个炕空着,火炉里,没有红红的火,桌上的水瓶里,也没有一口热水给我喝。但我耳边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说:冻坏了吧?快上炕来暖和暖和,盖上脚,一会儿就热乎了。
没有了!
没有软软乎乎的棉被子掀开来等我把脚伸进去,没有红红火火的炉子烧着热气腾腾的水壶,等我去把它拎起来。
那个冬天可真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