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安纳西梦幻曲(散文)
无论怎么写,我的诗也不如安纳西美。
——维克多·雨果
一
去过安纳西的人,都说它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小镇。
我说,它更像是一个诞生于阿尔卑斯山下的童话。
雄亘在欧洲中南部的阿尔卑斯山脉,犹如一条色彩斑斓且又瘦骨嶙峋的古龙,从法国尼斯附近的地中海沿岸兀然腾起,跌宕不羁地向北绵延到日内瓦湖,然后再磅礴逶迤地向东北伸展至多瑙河上的维也纳,纵横交错二十二万平方公里,几乎覆盖了五十分之一的欧洲大陆。因为它蕴藏着丰富的动植物资源,加之原始且神奇的地质条件,被世人称为“大自然的宫殿”和“真正的地貌陈列馆”。
阿尔卑斯山盛产一种金色巨翅的鸟,叫金雕。翱翔于云霞之中的“猛禽之王”,于天空俯瞰阿尔卑斯山,它会看到——满目是刀削般的绝岭刃峰,到处是白皑皑的雪野冰川。耸立在峰巅的石笋,生长在高山的草甸,奔流在雪峡的河流,以及那些如黛的森林、蓝宝石似的湖泊和游荡在悬崖峭壁上的岩羚羊、盛开在草甸上的蓝色鸢尾花,构成了一幅宛若梦境的画,给人一种触目惊心的美。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阿尔卑斯山麓,镶嵌着许多令人向往、风情卓然的小镇。安纳西,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我去安纳西,缘于雨果的诱惑。
雨果叹言:“无论怎么写,我的诗也不如安纳西美。”
人们都习惯把安纳西誉为“阿尔卑斯山的阳台”。但我则坚定地认为,它更像是童话,一个源自阿尔卑斯山,流传于全世界的美丽童话。
童话是圣诞老人童年的回忆。天真,自然,烂漫,甜美,是极其梦幻的。安纳西也是极其梦幻的。只有用童话,才能形容出它那无与伦比的浪漫和秀丽。
二
那年的圣诞节前夕,我前往法兰西旅游。
在巴黎,游历过埃菲尔铁塔、凯旋门、巴黎圣母院和塞纳河后,当地的华侨朋友小胡问我想到哪里走走?我说就到安纳西吧。他诧道,你是怎么知道安纳西的?我说,是两个大文豪告诉我的。
真的,多年以前,欧洲有两个经典文人曾经都去过那个美丽的小镇。一个在那断了魂,另一个则在那沉醉不知归路。
卢梭应该是先行者。这个十八世纪欧洲浪漫主义文学流派的开创者,原本是一个身出寒门、落拓不羁、玩世不恭的浪荡子。16岁那年,他去了安纳西,在休河的一座小桥上邂逅了28岁的华伦夫人。于是,他们便演绎了一段旷世罕见的“姐弟恋”。当时,华伦夫人称卢梭为“孩子”,而卢梭则称她为“妈妈”。五年后,卢梭长大成人,当他从意大利学习归来再次见到华伦夫人时,他们生活在了一起。华伦夫人不是安纳西人,但她的血液里与生俱来就有着法兰西自由开放的浪漫气息,她在拥有卢梭的同时,还有一个理发师情人。后来,几经周折,卢梭在华伦夫人身边的位置被那个年轻的理发师取代了。对此,卢梭无法释怀,他在《忏悔录》中写了四十多页关于安纳西的回忆。他说:“在这里,我一生短暂的幸福时光开始了……我在阳光中醒来,我感到幸福;我踱着步,我感到幸福;我见到了‘妈妈’,我感到幸福;我离开她,我感到幸福;我穿越树林、山丘,我在山谷漫步,我读书,我无所事事,我在花园里劳作,我采摘水果,我做家务,幸福无处不在:它不在某一件确定的事物中,它是我所接触到的一切,它一刻也不会离开我……”
有人说,没有安纳西命运般的相遇,就没有后来伟大的思想家卢梭。
雨果是后去的。这个著有《悲惨世界》和《巴黎圣母院》等巨著,被誉为“法兰西的莎士比亚”的文学巨匠,在十九世纪的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慕名来到了安纳西。我猜想,在来时的路上,坐在马车上逶逦而行的雨果肯定是踌躇满志的。当时,他应该有为安纳西写首赞歌美诗的强烈愿望,但当他触目到安纳西绝美的风光之后,不敢提笔了,他完全被安纳西的无边风情震撼了,沉醉其中不能自拔,别时惟留下一声仰天长叹。谁能想到呢,就是这一声无奈的感叹,竟成了安纳西最经典的广告词,吸引了我的眼眸和一颗好奇心。
安纳西是法国东南部的一个古镇,位于阿尔卑斯山的脚下,处在日内瓦与尚贝里之间。它像一颗璀璨夺目的明珠,因为太耀眼了,屡经列强掠夺。安纳西早先是日内瓦地区的首府,后转让给日内瓦伯爵。1401年,并入萨瓦王室。法国大革命期间,安纳西和萨瓦区一起被法国占领。1815年,随着波旁王朝的复辟,安纳西归还给了撒丁王国。1860年,法国再度吞并萨瓦地区,安纳西从此成为了上萨瓦省的首府。
记得那是一个雪后初晴的清晨,小胡率我在里昂火车站登上了开往安纳西的快速列车。列车在茫茫的雪野上一路奔驰,不见薫衣草的紫色海洋,天空中没有鸽子飞翔,白雪一直在绵延,整个法国陷入了无边的孤寂之中。约三个小时后,安纳西到了。
安纳西好像比巴黎还要冷,人们被滑雪衣裹得严严实实的,一呼气,口中便吐白烟。然而,我的内心却是暖洋洋的,目光是亮闪闪的。因为,自从一踏上那片神奇的土地,我就仿佛置身于童话世界。
三
这是安纳西的隆冬时节。
冬天,是一年四季中最孤独、最神秘的季节。大地上的一切故事,似乎都在寒风中结束了,又似乎在厚厚的白雪之下刚刚发生。雪后的安纳西,却是艳阳满天,色泽艳丽,春意盎然。
童话是永远不会衰老的。童话的安纳西,总是那么活力四射。
到了安纳西,就看到了一幅画。画里有白白的雪。厚厚的,像棉絮,像银粉,像白盐,覆盖在那山,那野、那树、那房之上,银装素裹,玉树琼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分外妖娆。画里有蓝蓝的水。漫天皆白之中,安纳西湖犹如一面翡翠做的明镜,清清澈澈的,氤氤氲氲的,隐隐约约的,像一个文静的处子,静泊在小镇的那畔,怀抱着古城。一条流水,自安纳西湖缓涌而出,恰似一条被风吹动的碧玉带,低吟着那首从亘古传唱至今的无休无止的歌谣,穿城而过。难怪了,这河叫休河。流水之上是小桥。有很多的桥,直通的,拱型的,横在流水之上,只知道它们比流水年轻,谁也不知它们的年龄。画里有色彩鲜艳的房子。它们以油画的色调和韵致,错落在休河两旁,紫色的,黄色的,白色的,红色的,造型各异,五彩斑斓。这些古老得如同传说般的欧式建筑,依然保持着中世纪的模样,就那样悠闲地站在水边,仿佛在默默地说,我们这里也称威尼斯哦!又是想不到,安纳西竟是水城,水生柔润,说不尽的委婉与温柔。
接着就听到了风。这里的风,是透明的,又是彩色的;是冷峻的,又是温柔的;是清新的,又是梦幻的。有风从巍峨的阿尔卑斯山吹来,它们的颜色是洁白的,应该与故国的北方飘雪无异。我知道,这山上有金雕的老巢,有苍翠的林木,有坚硬的绝壁,有流石的清泉,但不清楚这山上是否有古庙、僧人、居士,那些白雪是否沾有青灯的孤冷和香火的温暖。应该没有吧,不然,这风决不可能如此冷瘦,没有一点热情。有风从安纳西湖吹来,它们的颜色是蓝色的,宛若西湖之风还依旧。我知道,这湖没有三潭印月、柳浪闻莺、断桥残雪,却也上演过像梁祝化蝶般缠绵悱恻的凄美爱情。清风徐徐,婉约如诗,捎来了如约的思念、前生的擦肩而过和今世的遥远相聚。我发现,安纳西的风,是擅长三角恋的,恋情揭晓在圣诞前夕,湖风赐人守候的痴情,山风予人分离的绝望。平安夜,只属于天底下的凡夫俗子。像卢梭者,或像吾等沦落之人,惟临风面壁,忏悔自己。
目光向远,看见了一个赏心悦目的镜头:一面白雪皑皑的山坡上,有许多天真的孩子在嬉雪。他们有男有女,穿着五彩的滑雪衣,戴着缤纷的绒线帽,笑着甜甜的小酒窝,声音若银铃般清丽。他们有的脚踩滑雪板,有的坐在雪橇上,犹如一簇簇移动的花朵儿,盛开在洁白的雪野上。那情景,不由使我想起了一首经典的歌谣来:“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我们滑雪多快乐我们坐在雪橇上/冲过大风雪/奔驰过田野/欢笑又歌唱/铃儿响叮当/你的精神多欢畅……”
好一个美妙的童话。一投入安纳西的怀抱,我就被深深地迷住了。
四
中午,我们在休河边的一家餐厅简单地吃了些鹅肝拼盘,蛋炒牡蛎和马卡龙之后,便到景点游览。
在我眼里,安纳西是风景的公园,景随步移,移步皆景。小胡是个好山水的人,以前曾来过多次,故地重游,可谓轻车熟路。
他先领我去看老城。老城的水中央有座岛,唤中皇岛。岛上有座斑驳的老建筑,大理石砌的,白墙红顶,叫利勒宫。中皇岛其实就是利勒宫,岛即宫,宫即岛,除此,这岛再无他物。这座宫宇,建于十二世纪,曾是安纳西总督的官邸,法国大革命时期,改为关押罪犯的监狱,现是博物馆。从外观来看,呈三角形,像一艘轮船,停泊的河水里。休河水清,站在岸边观望,水上泊一船,水下亦有一船。要上岛,须过水,我嫌烦,匆匆一瞥便与它说拜拜。
溯着休河,踏着古朴的石板路,一路向南,胜似闲庭信步般地不知走了多久,美丽动人的安纳西湖便映入了眼帘。安纳西湖,后倚阿尔卑斯山,前与小镇隔水相望,源自融化的冰雪之水,水域面积251平方公里,系法国第二大湖。我站在湖畔翘首眺望,但见茫茫的白山雪野之间,地陷一方,碧水盈盈,清深浅澈,波光潋滟,浩浩渺渺,甚是灵秀。水面上,船舸犁碧浪,白鹅荡清波。湖岸水汀,嘉木蓊蓊,碧草萋萋,绿道蜿蜒。我异思天开地认为,要是把“安纳”两个字去掉,这湖就叫西湖了,但它比西湖大,可容纳四个西子湖呐。
望着那一湖碧水,我浮想联翩。想象着,当年的雨果,会像现在的我一样,就站在我脚下的这块土地上。他和我一样,被这里美得窒息的湖光山色蒙圈了。天底下还有什么诗句,能比这一山丽白、一湖柔蓝、一城彩房更加醉美的呢?这世上,有一种美是难以言表的。那种美,只属于童话世界——那是自然和谐、宁静致远和人类遥望的理想梦境,是深远广阔、月明星亮和人类灵魂的终极觉醒。
人,似梦似幻,亦醒亦醉。只有水,永远是个不眠的醒者。
终于到了爱情桥。爱情桥就横贯在休河之上,一道流水美如画,一桥飞架气如虹。两岸古木森森,桥上琼枝匝面,桥下轻舟数叶。也许是雪后还寒,往日纷纷来此谈情说爱的鹅们不见了,那些来此寻幽觅古的人儿不见了,只有风儿在桥上轻轻地诉说着卢梭的忏悔,河水在桥下缓缓地流淌着尘封的故事。
据说,当年卢梭就是在这里遇到华伦夫人的。他们的恋情堪称是千年等一回。可叹的是,桥未断,缘早绝。卢梭不是许仙,华伦夫人也不是白娘子,他们终究不能把千年等一回,演译成忠贞不渝的美丽神话。我想,这桥、这水也是具有地域文化特征的。安纳西不是杭州城,潺潺流淌的休河水不是潮声连天的钱塘江,卢梭和华伦夫人永远不可能成为甘愿化蝶的梁三伯与祝英台。这就是东西方的文化差异,感慨了。
晚上,小胡请我到一家中餐馆吃饭。又是意外的惊喜,餐馆老板姓朱,竟然是故乡人。三杯两盏下肚,我对老朱说,真羡慕你,能在安纳西开酒馆,生活在童话里。老朱慨道,非也,人是故乡好,月是故乡明,他乡再好,也不如故乡啊!
我听了,心头一热,继而羞愧,顷后猛然大悟。是啊,童话毕竟是童话,他乡怎比故乡?只有故国旧里,才是我们栖息心灵的港湾啊!
我理解那些生活在异国他乡的海外赤子。于他们而言,故土,是远胜于童话的。这世界,有一种比童话还要美好亲切深沉的情感,叫家国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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