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女人四十五岁后，除了爱漂亮的衣服和高档的画妆品，还爱上了牙签。
　　 这不，才刚吃完早餐，女人就四处找牙签，明明记得放在餐桌上的，偏偏这会儿寻不得。她并没有吃什么难以咀嚼的肉类，只吃了半个苹果，有一小块就卡在右上方最后的两颗座牙之间，贼难受，不掏出来不行，连去擦脸霜的心情都没有。
　　 每天早晨起来洗脸刷牙后，女人先喝一杯温开水，再去吃早餐，通常是一杯脱脂牛奶、一片全麦面包、一个鸡蛋蛋白、半个苹果或几个圣女果。她总是早餐后再去洗头，吹干头发再去擦水、乳、精华之类的护肤品，然后是隔离霜，最后是素颜霜。她的眉毛不用画，是纹过的，纹一次可以管一年，只是得花大价钱，最近这次她就花了六千元，纹出的眉型很自然，她十分喜欢，却不敢告诉老公实情，只说花了三千元。擦上唇膏、涂完口红，她还要戴耳环，最后一步是换上头天晚上选好的衣服，才可以出门。
　　 四十五岁后，女人感觉自己的头皮就像一口生产力旺盛的微型油田，“噌噌噌”地往外冒油，每天清晨必须洗头，不然无法出门。她终于明白什么是中年油腻。还是周末安逸，不上班就不用出门，她可以不用画妆、不用洗头、不用思考穿哪件衣服，随便拉家居服过来套上就成。
　　 可今天不是周末，今天才周三。找一会儿找不着牙签，女人放弃了，因为再找下去肯定要迟到。慌乱地收拾出门后，她边走边用舌尖去顶那块卡在座牙之间的果肉，边顶边想，实在弄不出来，只好等到单位后再说。
　　 女人在单位的办公桌抽屉里是备得有牙签的。中午在单位食堂吃过饭后，她都不敢笑着跟别人打招呼，怕一张嘴就将那些卡在牙缝里的食物残渣暴露在别人的眼里。总是低着头快步回到办公室，迫不及待地将牙签取出，赶紧清洁牙缝，之后还要到卫生间用温水和牙刷细细地刷一遍后，才重又将唇膏和口红擦到嘴唇上。
　　 四十五岁前看到别人用牙签时，女人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一吃完饭就四处寻牙签？可现在轮到自己，她还是想不明白，那些人看起来都五十多岁了，为什么自己才四十五岁就要用牙签呢？想来想去就怪那次该死的洗牙，那次她到口腔诊所洗牙后将之前的牙垢清除得太干净，导致牙缝稀疏，每次吃完东西不卡才怪。
　　 女人现在真是无比怀念年轻时候啊，那时抱着女儿与老公去地摊上吃烤串，一串又一串的烤肉往嘴里送，怎么嚼都不会卡住牙齿。那时她的牙齿与牙齿之间就没有缝。从前，卤鸡爪可是她的最爱，上街买菜时她几乎都要买。尤其是坐在电视机旁追剧时，她一边啃卤鸡爪，一边感叹剧中男女主人公的命运，那感觉真好。可现在，真是可怜呀，她已经记不得有多久没啃卤鸡爪了，一是怕长胖，二是怕塞牙缝，难得清理。现在从烧烤摊前路过，她不得不加紧脚步，就怕那烤肉的味道将自己肚子里的馋虫勾出来。
　　
　　 二
　　 进办公室还没放下包，女人就听到同事在门前叫她：“马上要召开紧急会议，你没看通知吗？十分钟前在微信群里发的。”
　　 她匆匆应道：“就来。”说着一手抓笔记本，一手抓笔，跟着同事往会议室赶。
　　 女人坐在会议室，领导在主席台安排一项刚接到上级通知的紧急工作，她一句都没听进去，还是那块卡在座牙之间的果肉给闹的。她想伸出右手食指去抠，又怕同事看到笑话她，她可一直是大家心目中的儒雅之人，怎能做出如此不雅之举呢？
　　 单位上的那些女人中，就数她看起来优雅，几乎没人看到过她失礼的样子。无论春夏秋冬，她都喜欢穿裙子，她觉得只有穿裙子才能将女人的妩媚展现得淋漓尽致，才能留给别人一个袅袅娜娜的倩影。一直以来，她与同事说话都是轻言细语的，生怕大声一点会被别人说她没家教。在单位上就算受了天大的委屈她也忍着，生怕发泄出来被别人耻笑了去。她生女儿时是顺产，没像剖腹产的女人那样小腹上挨了一刀后，肚子上的赘肉就收不回来了。女儿不到两岁，女人的身材便恢复如初，当然得归功于她有计划的节食和运动。如今她的女儿读大学去了，同事和朋友都称赞她会保养，无论是身材还是容貌都只像三十出头的人。只有她自己知道，回到家卸妆后，眼角疯长的皱纹和日渐稀疏的头发让她多么恐慌。
　　 女人只是小心翼翼地用舌尖去顶，希望能将那块果肉顶出来。同事还是看到了，附在她耳边悄声问：“你怎么了，牙疼？”她点点头，又摇摇头，不敢开口。一是感觉领导正盯着她看，不敢回同事的话，二是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同事盯着她怪异的表情冷笑了一下，抬头看向别处。
　　 好不容易挨到散会，女人尽量保持微笑的状态快步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打开抽屉，拿出装牙签的盒子，取出一根牙签，嘴还没张开，就有人敲门。她只得放下牙签，关上抽屉。另一个同事进来说：“领导让我们俩立即去联系对接刚在会上安排的工作，赶紧走吧。”
　　 “好。”她不得不答应，一边应着一边起身，拎起包跟着同事出发。
　　 同事说车坏了，让女人开她的车。到了办事的地方，一直到跟对方谈完事，她终没有伸手到嘴里的机会。直到要离开时，她才借机到卫生间，终于将手伸向那块该死的果肉。她张开嘴，伸进左手食指去抠，抠不下来，又换右手食指去抠，还是抠不下来，仿佛生根了一样。此时的她懊恼至极，为了弹钢琴，她从不留长指甲，总是剪得短短的，如今想抠一下牙齿都这么费劲。
　　 女人拧开水笼头，伸出双手捧水漱口，希望用水将那块果肉冲出来，但没用。这时，同事走了进来，望着面红耳赤的她，问：“你怎么了？”
　　 她不好意思地说：“牙疼。”说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同事说：“待会儿找家药店买点药吃吧，我们还要赶回单位给领导汇报呢！”
　　 她死撑着勉强笑道：“没事，走吧，下班再说。”
　　
　　 三
　　 回到单位已是中午，女人与同事径直来到领导办公室。领导一边听着她们的汇报，一边让其它人送来了盒饭。很饿，她却没有吃下去的欲望，还是那块卡在座牙之间的果肉影响的。
　　 同事一边给领导汇报，一边吃着饭，还转头抽空对她说：“饭还是要吃的，你用不痛的那边咀嚼，不然一会儿下工地，你走不动，要挨饿哟。”
　　 领导也用关心的目光看着她，仿佛她不动筷子就没接受他的关爱之情一样。
　　 她微笑着点了下头，内心却是怏怏地取出一次性筷子，打开盒饭，扒拉一口饭和菜到嘴里，味同嚼蜡地嚼着。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那一小口饭菜里有一块肉很硬，还来不及咀嚼就直接钻到她之前卡着果肉的两颗座牙之间。她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头，被领导洞察到了，领导问她：“是不是被噎住了？赶紧喝水。”领导还说，“都老同志了，又不是刚参加工作的小年轻，还这么紧张。”
　　 她只得放下饭盒说：“不是，我牙疼。领导，我可不可以先去买点药后再下工地。”
　　 领导说：“去吧去吧。”
　　 女人将饭盒扔到卫生间，不敢在这里剔牙，怕又遇见同事，便直奔单位门前的药店。药店没有牙签卖，只有牙线。买了牙线后，她问店员洗手间在哪里，店员向她的右手边一指。她赶紧跑过去，进到卫生间后将门反锁上，准备处理卡在牙缝里的残渣。可从来没用过牙线的她不得要领，弄了好一会儿还是没能解决问题。
　　 此时，手机响了，她不得不丢掉牙线，从包里拿出手机接电话。同事在电话里催她：“你怎么还没回来，再不去工地可来不及了！”
　　 她赶紧答：“我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很快就到办公室。”摁下通话结束键，她不甘心地跺了跺脚，才打开卫生间的门离开。
　　 从工地下班后，女人将同事送到家，才开车往自己家赶，脚下的油门踩得比往天猛，但没用。回家的路从来没有哪天像今天这样堵，抽空她又伸手指到嘴里抠，反正没人看见，也管不了卫不卫生，但那块果肉与那块硬肉生根了一样，纹丝不动。
　　 两小时后，女人终于进了家门。没换衣服，她直接开始找牙签，但直到老公下班回来都没找到。
　　 “今天吃什么？”老公进门后瞟一眼冷锅冷灶的厨房，又瞟一眼正蹲着在电视柜抽屉里东翻西翻的女人。
　　 “吃，吃，吃，你除了记得吃还记得什么呀？”她没好气地回了老公一句，继续在抽屉里翻着。
　　 “这肚子饿了，不记着吃，要记着什么呢？你在找什么？衣服没换就蹲在那里翻来翻去，不怕将你的裙子弄皱了？”老公将包扔到餐桌旁的椅子上后，拿出手机坐到沙发上，开始刷抖音。
　　 “牙签！你看到牙签了吗？你把牙签弄哪儿去了？”她大声问老公，但没转过身，继续蹲在抽屉旁翻找着，仿佛问的是抽屉一样。
　　 “没看到，饭都还没吃，你找什么牙签？发神经啊！”老公一边刷着抖音，一边将趿着拖鞋的双脚抬到茶几上，窝在沙发里放松地说。
　　 “我就不信，那天才买的牙签会长翅膀飞了？今天找不到我就不吃饭。”她倔强地说。
　　 “找不到，去小区超市买就行了，一盒牙签多少钱嘛。你不吃，我还要吃呢。”老公继续说。
　　 “要吃自己做！”她大声嚷嚷道。边说边想，每天都问吃什么？怎么不是自己问他，吃什么？
　　 “哎呀，我做的哪有你做的香嘛，老婆，求求你了，我真的好饿！”老公假装撒娇道，并未放下手机，只抬起头瞄了她一眼说。
　　 “求我也不做，我今天心情不好！”说完，她猛地站起来，忘记自己已经蹲了许久。这一站，全身血液迅速流向她的腰部、腿部，双眼一黑的她“咚”的一声倒在地板上。
　　
　　 四
　　 “哎哟，我的妈咦！”老公从沙发上弹起来，扔掉手机，扑到女人身边，一边呼喊着：“老婆，老婆，你怎么了？”一边伸手对着她的人中用力掐几下。
　　 两分钟后，女人醒来了。老公将她抱着半坐起来，嗔怪道：“你看你，是不是没事找事嘛，非要找什么牙签，将自己气成这样子！”
　　 血液已经回流到女人的脑海里，她有了思维的力量。听得老公这样说，她推开他，仍坐在地板上，也许是没力气，也许是想留着力气与老公辩论。她觉得很委屈，自己晕倒了，他连水都没倒一口给她喝，见她醒来就急着怪她。还有，他为什么不抱她到沙发上？为了体重不超标，她已经很控制饮食，很久以来，无论再怎样好吃的饭菜她没吃超过五分饱，才将体重控制在五十公斤以下，可他居然没抱她，是抱不动还是不想抱呢？想到这里委屈的泪水立即滚出眼帘。
　　 “你为什么不抱我起来？”她边哭边大声呵斥老公。
　　 “你自己能起来，还要我抱？这么大的人还撒什么娇？毛病啊？”老公说完后丢下坐在地板上的她，起身向沙发走去。
　　 “你就是不关心我，我哪能自己起来嘛？中午饭都没吃好，我就东跑西跑地忙单位上的事，你也不说可怜我。”她抽泣着说。
　　 “要怎么关心呢？你让我下班后别跟朋友们去喝酒，我听你的话，没去。你让我别有事没事就往老妈那边跑，多在家陪着你，我也好几天没回老妈那边了，还要怎么关心呢？”
　　 “你要关心的话，就不会每天一进门就问吃什么？怎么不会买点菜回家，等我回来了有热乎乎的饭菜摆在桌上等着我呢？结婚这么多年，你就没给我做过一回饭。”
　　 “我那不是不会做吗？要会做我还求着问你，今天吃什么？”
　　 “不会做，你不会学啊？又不是什么高科技的东西，你根本就是不想学。天哪，这日子过不下去了！”她双手捶打着自己的双腿，声嘶力竭地叫道。
　　 已经坐回沙发的老公抱着双臂冷冷地看着她道：“你今天是怎么了？为一根牙签要死要活的，值当吗？”
　　 “我哪里是为一根牙签，就是生你的气，你真是不会疼人啊！”她坐在地上继续嚎叫。
　　 “你就作吧！”老公扔下这句话后起身离开摔门而去。
　　 听到老公离开的声音，她想站起来追他，刚一站起，腿麻得又跌坐回去，她尖叫道：“有本事你去了就别回来！”
　　 说给谁听呢，老公吗？他听到就会回来吗？回应女人的除了空气还是空气。
　　 过一会儿，没有可以发泄的对象，在客厅钟摆的嘀哒声中，女人终于慢慢平静下来。
　　 从地上爬起来坐到沙发上，女人一边揉着发麻的双腿，一边责骂自己，这是发的什么疯啊？
　　 感觉双腿不再麻后，女人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抬起来后“咕咚咕咚”几口就喝下去，然后拿着钥匙出门。
　　
　　 五
　　 走进小区超市，女人一口气拿了十盒牙签，到收银台那里时，收银员还以为她准备开饭馆哟。
　　 从小区超市出来，等不及回家，女人就坐在超市对面的花台上，管不了花台脏不脏，也不管面前走来走去的人们，立即拆开一盒牙签，掏出一根就往嘴里伸，终于将那块早上和中午分别卡在座牙里的果肉和硬肉块掏出来。她用力将嘴里的残渣吐出来，长长地出一口气，感觉像是卸下了一个大大的包袱一样。她正准备扔掉牙签起身往家走时，侧面走来同一单元同一楼道的邻居，盯着她手里的牙签，笑着同她打招呼：“哟，这么早，都吃晚饭了！”
　　 “嗯，你下班回来了。”女人顺口答道。原来当着别人的面用牙签剔牙没什么大不了的嘛，她在心里哈哈大笑起来，笑自己从前的蠢笨，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回到家里，女人将牙签摆得到处都是，餐桌上，灶台上，茶几上，电视柜前，阳台的书桌上，洗脸池旁，书房里的电脑桌前，卧室里的床头柜上……“今后，我就不信找不着你!”她一边摆，一边狠狠地说。
　　 摆完牙签，女人才把身上的套裙换成了家居服，然后去厨房，找围裙系上后，淘米做饭。正准备洗菜时，门铃响了，她本不想理会，可又一想，万一是老公回来了呢？她走到门边从猫眼望去，除了老公还能是谁？肯定是刚才走得急没带钥匙。她想到之前自己的无理，便赶紧将门打开，老公笑着走进来说：“你今天辛苦，就别做饭了，看我给你带什么回来了？”
　　 女人向老公的手里望去，他左手拎着一碗米粉，肯定是牛肉味的，已经闻到了。他右手还拎着一个袋子，接过来打开一看，妈呀，又是十盒牙签，真是要开饭馆了！
　　 周末打扫卫生时，在电视柜后面的缝隙里，女人看到了平躺在那里的一盒牙签，那盒牙签见到她，仿佛在说：“哈，你终于找到我了，我藏在这里已经好几天，你真笨。”
　　 “见鬼去吧！”她将那盒牙签抠出来，一边叫着，一边狠狠地扔到垃圾桶里，仿佛扔掉的是从前那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