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冬正是火棘果成熟的季节，我回到了老家乡下。
　　 这是一个边远偏僻的山湾，近年来有一半以上的农户到城镇安家落户去了。在远山近岭茂密的竹树遮掩下，不时露出几栋青砖瓦房或水泥平顶楼房，除了农家院里偶尔传来几声鸡鸣犬吠，最热闹的地方当然是长满火棘树的杂灌林。
　　 在老屋（现只剩下屋场了）后面一片杂灌林里，一蓬蓬火棘树枝丫结满了黄豆大小的果实，绽放出温暖耀眼的红色，在阳光下好像燃起了一簇簇火焰，给萧杀空寂的山湾平添了几分生机。
　　 伸手抓一把火棘果放进嘴里，那味道甜中带酸，酸中带涩，含有淀粉的火棘果吃起来口感不如别的水果那么脆。
　　 忽然间，前面几蓬火棘树下“扑啦啦”地飞出一只七彩山鸡，扑闪着翅膀“咯咯咯”地鸣叫着，惊飞了远处的几只竹鸡。
　　 我静悄悄地坐在林边的石头上，饶有兴趣地观赏着这些大自然的小精灵。
　　 羽毛黑蓝白分明的“山叉子”，蓝幽幽的长尾巴分出两股叉。这种鸟本来是以食虫为主，由于冬天虫子少，“山叉子”也到火棘林里凑热闹来了。它们吃饱了火棘果，拖着长尾巴在火棘林里蹦蹦跳跳。一群麻雀漫天撒网一样飞来，叽叽喳喳落在火棘树上，鸡啄米似地忙活起来。火棘林里还活跃着几只灰色的斑鸠，这些斑鸠看上去活泼可爱，可它们却恃强凌弱，要不人们怎会有“鸠占鹊巢”的说法呢！
　　 当然，火棘林的食客最多的还是画眉鸟。这些画眉鸟叫住土画眉，是画眉鸟家族的一个分支。土画眉个子比其它种类的画眉鸟要大一些，身上的羽毛多为棕褐色,尾巴的一束毛片较长，呈现黑色的花纹，圆鼓鼓的黑眼睛周围镶嵌着一圈白色的绒毛，一直延伸到眼角后面，看上去活像白眉大侠的眉毛，画眉鸟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现在人工栽培的水果从开花前期到果实成熟前期，一遍又一遍地喷洒农药，只有这漫山遍野的火棘果，才是鸟类最安全的过冬食物，是上天赐予它们的过冬粮。
　　 这群画眉鸟有的悠闲地啄食火棘果，有的大概已经吃饱了，在树枝上欢快地上蹿下跳，打闹嬉戏；有的伸着脖子鸣叫歌唱，那声音时而高亢激昂，时而婉转悠扬，像活泼清晰的哨音，又像行云流水般的琴声。多才多艺的画眉鸟真不愧为“林中歌手”“鸟类歌唱家”。
　　
　　 二
　　 “花白胜雪四月中，果满枝头小灯笼。不在阳春争艳丽，但求红火在秋冬”。这首诗准确描写了火棘树的特征。
　　 火棘属蔷薇科，常绿灌木，一般生长在山野杂灌林或路旁河边，是一种可药可食的多用途花果植物。火棘树在百花凋谢后的暮春才开花，一簇簇细碎的白花缀满枝头，淡雅素洁而芳香；在万木萧疏的秋冬季才结果，果实形状就像小红灯笼，我们乡下人叫它“红刺籽”。火棘树一般从头年9月开始挂果，可以宿存到第二年的3月份左右。
　　 千百年来，火棘果享有“救军粮”、“救命粮”的美誉。相传东汉末年，曹操、诸葛亮率领的大军在征战途中粮草断绝，士兵在山里采摘火棘果充饥，终于走出了绝境。所以从那时起，火棘果就被称为“救军粮”“吉祥果”。传说说中国工农红军在长征途中也发生过类似的事。
　　 “救军粮”的故事毕竟是历史久远的传说，但火棘果成为乡下人的“救命粮”，却是我小时候亲身经历过的。
　　
　　 三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由于连续三年自然灾害的影响，我们生产队每月分给社员的口粮人平均只有十几斤。为了活命，每家每户春天就要进山开地仓（挖蕨根）度春荒，秋冬季就上山打火棘果填充口粮。
　　 那时候我不过十来岁，到了秋冬季节，星期天或下午放学后，常跟着母亲和姐姐上山打火棘果。
　　 上山打火棘果要带上弯弯的柴刀，长长的木勾，两尺来长的杂木棍，还有筛子、背篓。火棘树大多生长在荆棘丛生的密林里，首先要用柴刀砍开周围的刺巴笼才能够接近火棘树。
　　 打火棘果的时候，一手端起筛子，一手挥舞木棍敲打火棘树的枝丫，一簇簇红艳艳的火棘果便“哗啦哗啦”落到筛子里。
　　 “既献衷情为世利，也生尖刺以防身”。这是世人对火棘树特性的精妙概括。火棘果当粮食，虽然是大自然的免费赐予，但至今我还记得打火棘果那些十分难受的日子。
　　 火棘树浑身长着尖利的刺，打一天的火棘果，不是衣服被划破，就是双手被刺伤，火烧火燎地疼痛，还有火棘树上的雪凌落进脖子里，冷得自打牙磕。
　　 母亲将采回来的新鲜火棘果用石磨磨成糊状，掺和一点包谷面搅拌均匀后存放在木盆里。经过一夜的发酵，火棘果浆糊的味道开始变得香甜可口。母亲将发酵的火棘果浆糊做成粑粑，摆放在圆盘蔑具上，然后放进锅里慢慢蒸熟。熟透了的火棘粑粑黄里透红，咬一口酸酸甜甜的，还有点火棘特有的芳香味。火棘果味道原本是很涩的，经过这样加工后，似乎也吃不出来了。
　　 还记得冷却后的火棘果粑粑最好吃。我们饿了的时候，将冷冻的火棘果粑粑放在火坑里慢慢烘烤，一直到粑粑膨胀起来，烤出一层锅巴，吃起来外壳酥脆，里面香甜。如果要让肚子吃饱，一次要吃上好几个，可是母亲总是不准我们多吃，因为吃多了容易火结（便秘）。
　　 火棘果除了现采现吃，每家每户还要留存一部分晒干磨成面粉，在开春后青黄不接的季节度春荒。
　　 尽管我们湾里长着漫山遍岭火棘果，可也经不住家家户户一个秋冬的掠夺。那些年人缺粮食，鸟类也闹饥荒。我还记得，往往我们看好的一树火棘果，早就有人或土画眉、乌鸦、山鸡等鸟类和老鼠、黄鼠狼捷足先登，不过这些动物胆小，见人就逃。
　　 与人争食火棘果最不服输的当然是那些土画眉鸟。起先它们也胆小怕人，时间一长，它们好像与人混熟了，经常趁我们在这边树上打火棘果，它们就在那边的树上啄食火棘果，甚至我们在这棵树上敲打，它们就在旁边树上忙活，有时还大胆飞到我们跟前的树上，像鸡啄米那样飞快地啄食一阵，然后还要悠闲地将它的嘴尖在枝干上左一下右一下地磨蹭着，嘴里还发出一阵阵急速的鸣啼，好像在故意跟人挑衅。人们一阵大声吆喝，它们就“噗噗啦啦”地飞走，等到吆喝声一停，它们又陆陆续续飞回来。
　　 有时候收工突然看到几树结得密密匝匝的火棘果，遗憾的是背篓装不下了。等到我们第二天一早满怀希望赶到那里，只见满树火棘果早已经被画眉鸟洗劫一空。
　　 于是我买了一些震天雷（炮竹）带在身上，不时扔出一颗，轰的一声响，吓得土画眉鸟惶恐不安，四散飞奔。可是时间一长，震天雷也不见效了。后来我又用橡皮枪打，石子还没射到身边，它们早就飞走了。后来我又在火棘树下安装套绳，尽管安装得再隐蔽，它们就是不上套……
　　 有一年我去纳水溪古镇采访，发现古镇下边峡谷里很大一片河滩，生长着茂密的火棘树，秋冬季节，红艳艳的火棘果染红了峡谷。听随行的杨序理老人讲，在生活困难的年代，这一片火棘果是老街人的“救命粮”，也是老鼠的过冬粮。贪心的老鼠还将吃不完的火棘果搬到峡谷两边的山洞里储藏起来。
　　 杨序理老人还说，正是这片火棘果养肥了老鼠，山洞里的老鼠有尺多长一条条的，比老街上的老鼠还要大。
　　 老鼠与人们争食火棘果，人们就千方百计要吃老鼠的肉。每到火棘果成熟季节，老街上的人就在河滩上安装榨板、铁夹子或者直接进洞捕捉老鼠。油腻腻香喷喷的老鼠肉，成为老街人的美餐。
　　
　　 四
　　 现在想起来，漫天遍野的火棘果本是上天赐予大自然的一种生存资源，靠种粮谋生的人类偏偏要和它们争食火棘果，确实有违天理。
　　 可爱的土画眉，它们本来是人类的好朋友，可是我小时候却没有感觉出它们的可爱之处，而是无比讨厌它们，憎恶它们。
　　 所幸人鸟争食火棘果的年代已经过去，老家乡下漫山遍野的火棘果再也没人掠夺了。还火棘果于大自然，逐渐形成了生物多样性和谐共生的天道循环。
　　 那些年，火棘果为人们度过了灾荒，如今火棘树又给人们带来观赏价值。走在城市街道或公园，随处可以欣赏到造型别致的火棘树盆景。在汉口青年路口一排花坛里，一蓬蓬火棘树缀满了红艳艳的果实，绿叶红果相映成趣，在冬天的暖阳下十分抢眼。我每次路过这里，都要驻足观赏一番，感叹火棘树上的沧桑世事和百态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