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遇寒冷,让感情升华(散文)
一
那是八十年代末,一个暮冬的早晨,天空中下起了鹅毛般的雪花,伴随着雪花那轻歌曼舞的脚步,大地披上了一件银白色的棉衣。
因为是周未,我跟着村里的小伙伴们一起去山上砍柴。在我快爬到山腰时,被一根藤蔓绊了一下,滚出了好几米远。当我再次爬上山腰,已经累的气喘吁吁。冬天,给我的感觉是一个冷漠而生硬的面孔。自从霜降以后,冷风便呜呜的响,接着便是立冬、小雪、大雪、冬至……它们的手,一个比一个凉,虎着脸把秋天的五彩斑斓统统摘去,留下暮气沉沉的天和黯淡陈旧的山色。山坳里的村庄,仿佛蜷缩在一起,紧紧地依偎着山体,企图贴取点温度。
我感觉在山上砍柴,发出的声音也少了清脆。这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突然降临,让天更加阴冷,让山路更加滑溜难行,挑一担柴翻越山岗也更加艰难……我刚想到“翻越”这个词,脑子莫名其妙地被触动了一下,在语文书上读过的《翻越大雪山》的内容浮现在了我的脑海里。
夹金山海拔四千多米,山上白雪皑皑,空气稀薄,且天气变幻莫测,大雪、冰雹、狂风暴雨轮番呈现。红军已经走了八个多月,到达夹金山脚下时,衣服破了,草鞋烂了,但英勇的红军将士们并没有被眼前的困境压倒,凭着顽强的革命意志,翻越了雪山,最终取得了革命的胜利……
想到这些,我一下子发现了自己的脆弱。其实,我对寒冷只是一知半解。是的,我仅仅是接触到南方的寒冷,而且,我头上戴着毛帽子,身上穿着棉袄,脚上踏着毛胶鞋。上上下下穿得规规矩矩,裹得严严实实的,可我却一个劲地嫌冷,冷从何来?眼前这座山比起夹金山来,要差得远去了,这点寒冷算得了什么?我把眼光投向远方,此时,红军将士们那翻越雪山的画面蓦然幻化在我的眼前,我有了一种刺痛和顿悟:我们今天能够安定祥和地生活,那是无数先烈,用坚定的革命信仰,用不怕牺牲的革命精神换来的,他们缔造了人间最温暖的艳阳天。也许,是我们有了太多的安逸,在不知冷暖的状态下,让自己弱不禁风了啊!想到这里,一股惭愧弥漫着我的内心。
在我简单的阅历认知里,英雄的力量始终给了我人生以榜样,这样的教育信念可能在我这一代人心中根深蒂固。
二
我坐在雪地里,仰望着天空,看到太阳像一个含有弹性的水晶球,它跃上几跃便升腾上了白色的山尖,富有动感地散发着让人激动的光芒。阳光映在雪地上,雪花像羞涩的脸,泛起微微潮红。在我感到周身充满了暖意的时候,再回头看那灰暗冷清的村庄。哦,它已然抖落了一身的寒冷,沐浴在晨光之中,仿佛是别在大山胸前上一朵大花。
村口那条蜿蜒的小溪,在阳光的爱抚下,正散发着清亮的白汽。几棵垂柳一改往日的萧杀,穿上了漂亮的琼衣,梳着长长的辫儿,在水面上照着影儿。那几棵古樟,此时“花团锦簇,压枝欲低”,朔风一吹,发出有如碎玉的声响,抖下一两块巴掌大的“花瓣”,激起层层波纹。想必此时有几条美丽柔软的鱼儿,像芙蓉出水般跃出了水面,追着“花瓣儿”吹起了泡泡。还有那柿子树,枝条本是干硬如铁,了无诗意,此时上面缀着的白雪就像朵朵含苞待放的花儿,清新空灵,让你不辨“梅花与柳花”……
有一种美不是在春暖花开时惹我们的眼,而是在并不称意的背景里绽放,捕捉这种有深度的浪漫,会发现那些看似糟糕的环境竟然是那么和谐!
村庄三面环山,这一道道的山梁,好像涌起的一波波绵柔的白浪,轻轻地荡悠着小小的村落。风儿徐徐,仿佛在轻声吟唱着一首动人的摇篮曲。此时的小山村啊,于苍茫中呈现着一种端庄宁静之美。那一个个小窗口啊,像一只只眼睛,似水柔情地瞄向了天空。屋面上零星地露出微微翘起的檐角,几只灰色的雀儿,旋旋绕绕,落下,飞起,尽情地勾勒着一幅灵动的画卷。一个个高高的烟囱,升起一缕袅袅的炊烟。那白色炊烟笔直升起,像一根根挺起的葱白,可没一会儿便被风儿擀压成扁扁的薄片,切割成细细长丝,此时,我的鼻腔里似乎装满了随风飘来的香味儿……
“吱呀”一声,门开了,南边七十多岁的阿婆捧着针线笸箩,踩着小脚正要串门。“吱呀”一声,东边的阿婶手拿两棵冻白菜,正往西边阿母家送去。一只可爱的小黑狗,摇着毛茸茸的尾巴,欢实地前后乱蹿着……我仿佛看见了阿婆、阿婶们那盈盈的笑脸,听见了他们愉快的说话声。
这里所有的风物呈现着空灵与幽美,洋溢着诗情与画意。给人一种宁静和谐、甜蜜幸福的感觉。我还从来没有像此时,如此强烈地感觉到这种绝妙;我还从来都没有像此时,如此爱着我的家乡。虽然置身于冰天雪地,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春风送暖,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壮观景象。
哦,原来我的家乡,是要在雪妆里呈现她另一种唯美的模样。此时的我忘却了寒冷,心里陡然充满了说不出的喜悦,感觉天地洞开,广阔无边。隐隐,春在叩门。
三
此时的我,内心有了一份坚实和幸福,我起身弹了弹身上的雪花,准备继续翻越追上小伙伴们。刚才绊我的那根藤蔓撞入了我的眼帘。哇,我忍不住惊呼着,这哪里是一根藤蔓啊,这分明是一棵开满花的树啊。
这根藤蔓,尽管非常纤弱,瘦瘦的,但它长得非常卖力,它躲在雪地里,青里带黄的叶片下藏着十几朵小花,白的瓣,黄的蕊,那鲜嫩的样子,像刚刚沐浴后的少女,在雪中熠熠生辉。我欢喜得不得了,连忙小跑过去,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扶起刚才被我压垂的枝蔓。花儿用柔和的姿态、油画般的色彩,极具温暖地,在雪天里静静地绽放,悄悄地吐着芳香,我感觉她在默默地注视着我,眼里淌出滔滔春潮。
是呀,看似柔弱的藤蔓,却顶雪而开,一场意外的雪,让雪中的花,更显娇嫩,这是大自然的一幅杰作。我喃喃地说着,把脸贴近带着雪水的瓣儿,深情地嗅着,一股淡淡的香味直扑鼻翼,真是令人销魂啊,我仿佛沉醉在人间四月天里。如果这片林子是一首春天的诗,那这株藤蔓该是最温暖、最力量的一句。
我认为,雪天里,开出这么美丽的花儿,想必她把自己的根系扎进了深深的土壤中,感知了土地的温情,感知到上天的恩惠,即使天冷了,地凉了,却从来没有湮灭对生长,对绽放的向往和执着,对大地和苍天的回报。在这苍茫的雪天里,她们顽强地绽放着,好像要点燃整个雪野。
更令人惊喜的是,在不远处,几棵晶莹的雪松下,有一簇簇小蘑菇,它们冲出覆盖的松叶与雪花,它们比着肩头,手挽着手,张开褐色的小脸儿一起生长,她们蓬勃向上的样子,是对世界有一种初见的懵懂和憧憬。
在这苍茫的雪天里,有如此众多的小生命,在坚忍不拔地生长着、绽放着,我被一种强大的生命光波所震慑,所征服,所感动。它们也仿佛在告喻我:希冀、追恋、向往、知足、感恩,是一切生命的本质。
此时,我也想起了地里的油菜和萝卜,经过这场雨雪的洗礼之后,应该就要开花了吧?我情不自禁地把目光投入了田野。
四
正在此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我的眼前。母亲正弯着腰,在雪地里拔萝卜。
我和弟弟都是寄校生,学校里只管饭,不管菜,由于萝卜干既营养又好存放,一个礼拜下来,依然香甜脆口。就这样,萝卜干成为了我和弟弟在校的主要下饭菜。
不知母亲听谁说的,萝卜经雪霜洗礼后,晒出来的萝卜干会更加香脆。母亲为了这一点,本来在山上砍柴,看到此时雪后天晴,便从山上赶回,忙着拔萝卜。
母亲那双裸露的手冻得通红。其实,这还不算什么,母亲常年在山上砍柴,手上满是伤痕,我知道,那雪水沾在伤口上,会像刀割般的痛疼。可母亲没有丝亳的埋怨与痛苦,她一脸慈祥,不断地用手扒开雪层,拔出萝卜。她拔的好像不是萝卜,而是被白雪埋藏起来的珍宝,去泥、去叶、入筐,每一个环节都做的小心翼翼。
我望着母亲在雪地里忙碌的身影,那画面,像极了一首诗,只是诗句很苦涩,令人读之泪目,也让我的思绪不断追溯。
当夜还在酣睡之际,父亲、母亲就离开了温暖的被窝,打着马灯与雪花同行,或砍窑柴装窑,或担着木炭往集市赶去……下雪对于出门干活,尤其是上山砍柴的人来说,是一种灾难啊。在我的心里,我希望有一个暖和的好天气,让父母亲少遭点罪,但又有“心忧炭贱愿天寒”的复杂心情。总之,我的心情是矛盾的。
往年,当池塘里的水还结着冰,母亲总是凿开冰面,在冰冷的池水将萝卜洗净,晾干,切成瓣,挂在当阳的树枝上。晚上收回时,撒上盐,在簸箕里用力来回搓揉着,然后再放回缸里,压紧、密封。这样反复着十多个日头。在搓揉的过程中,由于萝卜上有盐,母亲手上的伤口会重新裂开,渗出血。谁都知道,伤口撒盐,滋味不好受。我总是劝母亲不要搓揉,晒干就算了,可母亲总是一本正经地说,经过搓揉晒出的萝卜干色泽会更鲜亮,口感会更好。我至今都找不出合理的解释,但我信,我会想到揉面,为什么多揉,面就会更筋道。这些,应该都是相通的吧。母亲一点也不顾及自己的伤口,依然卖力地搓揉着,她的眼中蓄满着脉脉温情与爱的光辉。我知道,如果可以,母亲恨不得把全世界所有的美味都呈现给家人。
看来今天,我的母亲又要凿开冰面洗萝卜了。想到这里,我的眼里蓄满了泪花,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是酸涩?是苦甜?我想,都有。还有心疼和幸福交织着,辛酸与温情包裹着。
我从来都没有象此时如此用心留意过,甚至少有思想和耐性,日子总是在混沌中度过,于不知不觉中,错失了太多温情的画面和来自心灵的感悟。
是呀,庄稼人心中没有太多的风景,当他们挑着一筐筐萝卜,一担担木炭,背景是无边银白的旷野时,这时入目的风景是最让人震撼的。我终于明白,风景之中不能没有庄稼人,缺少了,便少了回忆、少了滋味、少了温情。
山那头,传来小伙伴的对我的呼唤声,我应一声,来嘞。
那天,我抡起的柴刀格外轻松,山谷中飘荡的砍柴声格外清脆,富有了韵律。
哦,感谢那场圣洁的雪啊!你让我看到太多美好的的画面,也想到了许多人世间那永恒的温情,也许人生许多美丽的画面在刹那间定格出来,而想与做,也恰恰是人生的开始。
一场雪,一席雨,一阵风,如果我们把故事放进去,立刻,故事变丰满了,背景变得有意义起来。情感总是在环境里被打磨而升华,人到中年的我特别感谢那个寒冷的冬,没有冻凝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