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有亮，便听见父亲和母亲在院子里的忙碌声，父亲在磨刀石上熟练地磨着镰刀，要收麦子了，父亲对母亲说有几块地的麦子要先收割，麦子已经成熟干黄，可以收割了，叮嘱母亲找出几根麻绳，割完麦子要背麦。
　　 屋后树林里的小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唤醒乡村的黎明，仿佛在叫醒勤劳的乡邻们“快起床，收麦子啦！”我依然在睡梦里贪婪地酣睡，过了一会儿，父亲和母亲趁着早晨的凉爽要下地割麦。父亲附在我耳边，说今天要去老湾地割麦，让我起床后带些水和干粮去地里帮忙。迷迷糊糊的睡梦正香甜，心里掠过一丝的不耐烦，我假装没有听见，也没有应声。父亲见我没有反应，便和母亲匆匆出门，随着大门被关上的咯吱声，我又一次进入梦乡。
　　 我的故乡在大西北农村，这里交通不便，信息闭塞，与外界联系不多，黄土高坡连绵起伏，村民勤劳质朴，在这里世代繁衍生息，炊烟袅袅，鸡犬相闻，如一世外桃源。故乡的农耕地多旱地、山地，水资源匮乏，每到农历六月收麦季，基本全靠人力收割、背运，通往田地的都是崎岖蜿蜒的小路。农耕时代的耕作方式，在这里世代绵延传承。故乡的气候多干旱，庄稼一年只能收一季，每到收麦时节，是一年重要的夏收农忙季。
　　 炎炎夏日，挥汗如雨，每到收麦的时候，是我儿时最想逃离的时节，心想要不收麦，不下地干活多好啊。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声越来越大，仿佛小鸟们都已睡醒。等我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太阳已经洒在院墙上，漫过庭院。我醒来后，循着父亲睡梦中的叮嘱，提上暖壶和干粮，匆匆赶往麦地。
　　 老湾地是我家最远的一块田地，家住在山脚下，而这块地在山梁上，也是这一大片山地最远最高的山地，翻过老湾地的另一边山坡，就是另外一个乡镇。我沿着蜿蜒陡坡山路，走走停停，背着干粮，提着水壶，手里还边走边吃着馍，爬山路吃力，吃一口干馍，半天难以下咽，走山路气喘吁吁，感觉嗓子快冒烟了。路上已经有人陆陆续续地往碾麦场上背麦子。漫山遍野金灿灿的一片，村民们沉浸在丰收的喜悦之中，有的人弯腰紧张地收割，有的人擦拭着汗水，有的人正在将收割的麦子，打成捆以便于背运，还有小伙伴在田间地头嬉戏，在坡崖上摘山莓果。
　　 等我赶到麦子地时，父母已经割完一大片麦子，麦捆在父母的身后躺下晒太阳，整齐排列，像一群听话的孩童一样。“妈，我来了！”我边走边喊，脚下躲让着麦秸秆，记忆中收麦时节脚是不穿袜子的，镰刀割过后的麦秸秆茬会不小心扎到脚。母亲笑着说“娃儿，你睡醒了啊，歇一会背麦”。
　　 父亲用绳子给我打包一捆麦子，父亲说今年麦子成熟的好，沉一些，怕我还小两捆背不动。我背起麦子沿着蜿蜒小路，便往碾麦场走去。那时背麦子我最怕的是热，盛夏时节，低头走山路，不时会有汗水流进眼睛里，十分难受，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遇见可以歇脚的坡脚，急忙快走几步，靠着坡崖喘口气。
　　 在半山腰相对平缓的地方，有几处平整的大场地，一到夏收时节，这里便是碾麦场，是全村农家集中碾麦子的地方，也是全村的公共区域。碾麦场事先会除去杂草，让磟碡碾压数遍，有碾麦场的地方就有磟碡，这是麦子脱粒的主要器具。在老家，磟碡也叫石碾子，是一个石头的圆柱体，得有二三百斤重，上面有凿刻有条文状的图案，以便在碾麦子时增加摩擦力。
　　 碾麦场压的平整而坚硬，将收割来的麦子在场边堆成麦垛。据说，天水的麦积山石窟外形因似一麦垛而得名。家里的碾麦场，听父辈们叫“山庄”，咋一听这样一个优雅别致的名字，似乎和收麦子没多大关系，但这里并不是度假山庄。在山庄的碾麦场，所有农户人家从四面八方转运来的麦子，都堆积在这里。碾麦场连接者大马路，架子车、农运车、拖拉机可通行。
　　 麦子收到碾麦场，这才是收麦的开始，接下来碾麦子是一年农户期盼的时刻，因为这关乎一年的夏收，一年的口粮。在麦子碾完后，装进化肥袋，人们开始谈论着谁家种了几亩麦子，收了多少袋粮食。收成好的家庭会成为村里人们的谈资，引来艳羡的目光。
　　 记忆中的碾麦场，是大人们的忙碌场，是小伙伴们的狂欢之地。
　　 等到各家各户麦子差不多收完时，人们会齐聚在碾麦场，议定碾麦脱粒的次序。碾麦子最好在大晴天进行，这样麦子晒到阳光，更易碾下麦粒。将麦子摊开在碾麦场上后，该轮到磟碡出场了，磟碡会被套上一个木架子，磟碡的顶部和底部中间有两只“耳朵”，木架子的两个转轴会嵌在磟碡的两只“耳朵”里，这样就会滚动起来，用绳子固定后，挂在牲口的脖子上，就这样咯吱咯吱在碾麦场上转起来，人牵着牲口的缰绳，在摊开的麦子上，拉着磟碡咯吱咯吱地碾了一圈又一圈。
　　 转了一会儿之后，人们便会用木叉将麦子翻一遍，挑起麦秸秆轻轻抖一抖，这样麦秸秆会更蓬松。而这时，我与小伙伴们会在蓬松的麦秸秆里打滚，追逐嬉戏、打闹，不时地遭到大人们的驱赶。在麦秸秆里翻滚着，软绵绵的像一层厚厚的地毯，暖暖的感觉比大炕还舒服，闻到一股甜甜的麦香，期待着吃新麦面白花花的馒头。
　　 每到碾麦时节，站在山梁上，各个山头的村庄里都是忙碌的抢收场景，每个村里的磟碡声咯吱咯吱响个不停，时远时近，人们的吆喝声，碾麦场上人潮涌动，喧哗嘈杂，如同一场乡村的交响。一阵风雨突袭，人们紧张地忙作一团，纷纷争先恐后地收起摊开的麦子，避免麦子被雨水淋湿，夏天的雨说来就来，而人们也顾不上自己被淋湿，一心想着保护好粮食。
　　 磟碡起初是牲口牵拉的，一般为村里养牲口的农户，有时是牛、有时是马、有时也有毛驴。赶上好天气，牲口拉着磟碡咯吱咯吱碾上一天，才能完整地碾完麦子，赶上阴雨天，两三天一场麦子才能颗粒归仓，效率偏低。每一粒粮食都包含着农户人家的汗水与辛劳，在这繁忙的农忙季，是没有时间回家吃饭的，不管是收麦，碾麦，都会提着饭在田间地头吃饭。人们天不亮就下地，到天黑依然在忙碌，为的是抢收庄稼。
　　 后来，碾麦用上了手扶拖拉机，碾麦的效率提高不少，遇上好天气，一天碾出几户人家的麦子。再后来，迎来四轮拖拉机，效率更高了，四轮拖拉机卸掉车斗，后面可以拉着两个磟碡转圈跑，遇到天公作美，一村人的麦子几天功夫就全部实现脱粒，为农户人家节约不少时间。
　　 近年来，山乡巨变，随着新农村建设步伐的加快，乡村振兴战略的推进，机械化耕种逐渐取代人力，畜力，整修梯田，整平田地，修路架桥，盘山公路通车，农用机动车也通向田间地头，往日人背马驮的场景，渐渐地淡出人们的视线，收麦时节脱粒机开到田间地头，只剩下运输粮食的任务了，自从山路通车后，大多农户买了农用车，不用背麦子、背粮食回家了。
　　 有一年回老家，专门去山庄看了看，昔日人声鼎沸的碾麦场，杂草丛生，中间留下两行车辙的印迹，山野里一阵风吹过，呼呼作响。在场边的一角落看见磟碡，因前不久下过雨的缘故，泥水漫过半个磟碡，躺在那里，静默不语。
　　 磟碡这一古老而久远的器物，就这样渐渐地淡出人们的视线，不知走过多少悠悠岁月，见证多少农家丰收的喜悦和欢乐场景，还有那孩子们的欢笑。在碾麦场上，这一方小小的天地，转了一年又一年，风里雨里，走过乡村多情的岁月。
　　 “咯吱咯吱……”耳畔响起磟碡的声音，这是村庄远去的交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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