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收获】在车上(小说)
春婶闭目趴在绿皮大巴的椅背上。春婶晕车,可是晕车的春婶又不得不一年好几次地坐着绿皮大巴往返在通往县城的公路上。
近几年,绿皮大巴的肚子总是瘪瘪的。人们的生活水平高了,私家车几乎成了每个家庭的必备品,乘坐大巴的人自然越来越少。春婶买不起车,也不能买车。就算有钱买了辆车来,谁开呢?小川吗?开国际玩笑!不过,春婶倒是唯愿自己能有钱。有钱不一定要去买车呀?春婶只想用钱来摘帽,摘掉低保户的帽子。当然,这只能是春婶的梦想。
小智这回休班,小川有了托付的人,春婶才得以心无挂碍地来趟县城。她的身体不争气,多年的糖尿病、冠心病让她常常要到县城里去拿些补贴免费药。
春婶上车的时候车里才坐着三个人,显得格外冷清。真希望车里人多一些!春婶怀念先前时候公共汽车里拥挤得人脚都不能落地的情形,那时候她歪头靠在德叔的肩上,闭目闻着一大块橘子皮,就算晕车也比现在好受得多。那时候路况并不好,大巴车就像一个巨型的摇篮,人和人的身体随着车身的摇晃相互触碰,心和心却也贴得近些。大家在摇摇晃晃中笑语喧哗,那些欢乐的字符具有缩短旅程的魔力。
绿皮大巴走走停停,已经过了好几个站口,陆陆续续也上来了几个人。几个人呢?六七个吧?春婶从乘客上车的脚步声中可以判断。还有多久才能到达县城呢?春婶觉得额头在前座的椅背上咯得有些不舒服,就抬起头部,向后仰一仰身子,想舒展舒展有点酸胀的老腰。
“春姐!是春姐吧?”一道惊喜的声音振动春婶的耳膜。
春婶的双眼还有些迷糊,她询声看到一个五十好几的女人,瘦高个,一身绘着几何图案的深色羊毛连衣裙仿佛挂在身上。女人一手拎着一个装满海子(方言:大闸蟹)的网兜,一手紧扒着椅背控制欲随车速而后仰的身子,单跨的皮包包晃荡在胸前。显然,她是才刚上车的。
春婶还是有些惺忪,但女人满含惊喜的眼睛不容她不去注意那张脸,一张有些熟悉的脸,那张脸颧骨略高,是不很饱满的有点起伏的圆。
春婶微翕着唇,有个名字犹豫在其间。
“霞,坐这!”一道男声从后座响起来。
“霞!”春婶终于敢确认,“你是霞?”
“可不是嘛,我是霞呀!”女人顺势坐到春婶右手边的座位上,那是一个单座,和春婶隔着窄窄的走道。
“你到前边来坐。”霞招呼那道男声,“我碰到好多年不见的老姐姐了。”
霞和以往做姑娘时候一样,照旧是个热闹人。三言两语之间,春婶就晓得霞这会儿去县城里赶人情吃酒席,顺道看看一个亲戚。
“这些海子恐怕不便宜吧?”春婶看看霞座位边上的网兜。
“肯定唦!这么齐齐整整的海子可是很难谋的哟。”那道男声又插进来,“就算是这小个子的母海子只怕也是近四两重的吧!”男人像在问霞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好玩,好玩,一点心意。”霞脸上的那丝得意之气到底还是没被刻意镇定出的轻描淡写裹挟住,仿佛一只章鱼的八爪,明明都装进口袋了,却出其不意地又伸出一只到袋外来。
春婶想起那天小川想吃海子自己舍不得买,结果小智弄来了公母各三只,三个人合起伙来打了一次牙祭的事。三十好几一斤,她春婶哪里能吃得起?
“这是我们村里的老陈。”霞看着若有所思的春婶,介绍着侧身坐在春婶前排的男子。
春婶朝着老陈客气地笑了笑。老陈的话更多:“你俩是做姑娘时候的伙伴吧?”
“可不是。”霞说,“春可是我们村当时最灵醒的姑娘呢!”
“底子在那呢,现在也看得出来。”老陈谄笑着。
霞横了他一眼,继续和春婶唠家常。
“这碎花薄夹袄好看呢,姑娘买的吗?”
春婶瞅了一眼自己的衣服,抻抻衣角:“不是她买谁买呢?”
“姑娘在哪上班?”
“打工。她哪里能有个稳定的班上!”
“我还记得她小时候的模样呢!”霞说,“那回回娘家拜年正好碰着你,你还记得不?你家姑娘那双滴溜溜的大眼睛透着股聪明劲,可讨人喜欢呢!”
“读书倒是还行的,可是不听话呀!”春婶说叨起姑娘,还算来了点精神,“初中三年级读完就执意要出来打工赚钱。”
“为什么不读书呢?这傻孩子。”
“她说是读不进去了,说让我们别糟蹋了钱。你德哥身体又一直不好……”
“听说你家姑娘回回都考前三名的呀?”
“是啊!我哪晓得……也是怪我,脑子糊涂。她出门打工后,她学校的老师来过,说她最后一次考试也是第三名。”
“唉,一棵好苗子……”霞一阵惋惜。
“再好的苗子也跟不上你家那棵呀!”老陈又有些不甘寂寞了,“一考就是牌子大学,上班吧,单位又好。钱赚得多,还会找媳妇。”
“你家儿子赚的工资低么?净说别人家的好听话。”霞笑着回怼他。
“一年也就三十多万,抵个么事哟!”
“几多为多呢?你这人,就是人心不满百。”霞批评老陈。
“哪像你,儿子在上海已经是几套的房子了。”
“哪有几套哟,才两套而已。第二套的房贷还没还清呢?”一说到儿子,霞便有些合不拢嘴。
春婶觉得自己又有点晕车,胃里翻江倒海的,脸色也不好看起来。霞发现了春婶的异样,关切地问:“不舒服吗?”
“晕车。”春婶说。
“晕车顶难受了。要多坐坐车,多坐坐就好了。我以前也晕车的。你别说话了,闭着眼睛休息一会儿。”
春婶又一次趴在了前座的椅背上。
“你儿子在杭州买房了吗?”霞和老陈继续孩子的话题。
“没呢!”老陈说,“你催他吧,他总说不急不急。这不,前些日子回来了一趟,统共在家过了两宿。他妈责怪他乱花钱,就这么一来一回的三天就花掉了一万多。”
“嗐,钱是赚的水是流的。孩子想家了回来看看你们不好吗?”
“好是好,就是开支太大。这又不是过年过节的。”
突然,绿皮大巴重重地喘了几口气,春婶心里更加不好受了。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平坦的公路刹个车也还是能令晕车的自己雪上加霜。是该多坐坐车!倘若有个争气的儿子或者姑娘常常用小汽车载着自己这座城市里逛逛那座城市里耍耍,她是不是真的就和霞说的一样不会晕车了呢?春婶隐约记得小智也这么说过的,说让她多坐几回车,晕车的症状肯定会减轻许多。春婶又想到她的姑娘,她的远嫁的过得并不很幸福的姑娘。春婶想哪一天要让小智带着自己带着小川去归元寺里拜一拜菩萨,数一数罗汉,看看这一生勤扒苦做,从不昧良心的自己为什么这么命苦?自己的命硬不说,还牵扯了孩子,牵扯了国家,甚至牵扯了小智。
小智对春婶说:“您不要想太多。现在国家政策多好,您不得饿着,小川也不得饿着。娥姐远嫁了又怎样?以后您就是有千万个意想不到,不是还有我吗?”
“娥儿呀,嫁到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也就算了,可你怎么就不能生养呢?”想到这里的春婶,心底哭泣起来,“你要是能生个一儿半女,是不是在婆家说话也硬气呢?你硬气了,姆妈我就不至于这么牵肠挂肚呀?你可晓得,一想到你姆妈我就心疼肝疼,整宿整宿睡不着啊!”
“嗨,老陈!”一道浑厚的男声刹住了春婶的悲伤。春婶听到有稳健的脚步迈上车来,她不想抬起身子,只用略微睁开的眼睛扫了一下来人的半截身子,那人带着一个大号的行李箱,行李箱上摞着一个大包,大包的耳带和行李箱手柄紧紧缠绕着,被一只筋脉遒曲的手牢牢地攥握住,那手指五短粗壮,指腹粗糙饱满。
“老汪?!”老陈一手撑在椅背上,半擎着身子,“难得,难得,多年不见了,老战友!”
春婶看到被称为老汪的男人坐在了老陈对面后,重新闭上了眼睛。
“这是要出远门?”老陈问。
“是啊是啊!你没接到通知吗?”
“什么通知?”
“战友聚会呀!”
“去哪?”
“西安啊!”
“再去看看我们当兵的地方?故地重游?”
“他们说会去岐山看看的,估计是都转转吧!”
“怎么没人联系我呢?”老陈很遗憾。
“你没进战友群吗?群里有公告的。”
“我那手机活脱脱就是聋子的耳朵,一个摆设。”不提手机还好,一提手机老陈就来气,“这,这,霞可以作证,我那婆娘总把那手机拿着刷抖音呀拍抖音呀,啥时候落过我的手?”
“你也是,再买一部手机呗!”霞说。
“再买一部手机,那是割她身上的肉!”老陈已经气得脸红脖子粗了,“我们用的还是儿子的旧手机。儿子说给买新的,她不依,说那是花冤枉钱。”
“嫂子也是的,视钱如命。村里哪个不晓得她节约,也太节约了唦!”
老陈摊摊双手,满脸无奈。
“节约点好,节约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嘛!”老汪说,“我们农村人,挣个钱也不容易。”
“他家哪里缺钱唦,儿子一个月挣两三万的。”霞笑起来。
“不错呀老陈,养了个出色的好儿子。”春婶听得出老汪言语里的真诚和赞赏。
老陈搓着双手,有些难为情的意思:“就那样,就那样。”
“我儿子不中用。高中毕业就回家了,在家里搞养殖。我和老伴除了侍弄那十几亩地,余下的时间净帮他打下手了。”老汪说。
“养什么呢?”霞问。
“养鸡。”
“现在土鸡值钱呢!”老陈说。
“嗐,谁晓得他有没有几个赚头?我们做老人的,也没图孩子光宗耀祖啥的,只求他们能脚踏实地,安安稳稳,靠勤劳致富,顾好和和睦睦的小家。小家和睦了,大家不也就和谐了吗?”春婶觉得老汪浑厚的男中音特别入耳,那不疾不徐的音符从耳朵眼一直熨帖到春婶的胃里,她觉得她舒服了一些,晕车晕得不是那么厉害了。春婶动了动身子,抬起迷离的眼睛。
“春姐,好些了没?”霞瞧见了春婶的动静。
“谢谢妹子,好些了。”
老汪看向春婶:“老姐姐晕车?”
春婶微微笑了笑。
“我老伴也晕车,她总说闻不得汽油味。”老汪说,“应该还只要几分钟就可以进城的,你不急哈!”
春婶感激地点了点头:“不急不急,就是去医院拿点药。”
春婶今天才算明白车程这种东西并不是由车速去丈量的,心情才是丈量它的法宝。几分钟的车程对于一个急迫想摆脱晕车折磨的人来说,对于一个好像已经看到终极目标而又望山跑死马的人来说也可以变成一种煎熬。不知道霞,老陈,老汪他们在这几分钟的车程里感受如何,他们都不说话了,寂静成了一条可以无限拉长的橡皮筋,橡皮筋由粗到细,由松到紧,寂静由安静变成了寂寞,甚至变成了落寞。
绿皮大巴猛然停住脚步的那一霎那,春婶的喉头一涌,她已经无法再去顾及去遐想,霞是怎么拎着装满硕大海子的网兜招摇过市的。她身手变得无比矫健,三两脚就奔下车,蹲在一个花坛边呕吐起来。她双眼发黑,双目含泪,直到胃里的负担物排泄得干净彻底了,才勉强能够佝偻着身子打量她周围的世界。
老汪应该已经奔向了他此次旅途中的第二辆车,霞的背影正在远去,只有老陈还在一旁的电话里和儿子较着劲。那是一款和春婶一样的黑壳老年手机。那种型号的手机最大的优点是声音大,那声音大得仿佛全世界都不应该有秘密,让人老远都能够听到双方的讲话声。
“你又在哪里晃荡,啊?”老陈在吼。
“今天休息。”
“你能不能少出点门?你一个月的几千块钱禁得起你几花哈?你姆妈都愁死了,媳妇都还不晓得在哪棵树的喜鹊窝里!”
“叫你们莫操心!”
“能不操心吗?你看你霞婶的儿子,和你一般大……”
“你又说别人家的儿子,那谁我前段时间见过了的。”
“啊?”
“还不是和我差不多。”
“和你差不多。和你差不多?你说什么……”
当老陈的音量愈来愈低的时候,春婶才惊觉自己听壁脚听得有些过于专注,已经成为一种不礼貌了。她站直身子,重新抻了抻她的碎花薄夹袄,掸了掸裤子上的灰尘,迈起了那双穿着千层底布鞋的脚,她的脚步平缓而踏实。她寻思着拿完药了,就去车站那里买点小川和小智都爱吃的糖炒栗子回去。糖炒栗子她自己也能做,却总做不出卖家的味道。那家的栗子格外好吃,所以她还要去向卖家老板取取经,看看炒栗子到底该不该加糖,看看栗子的甜香味是来源于本身呢还是因为人为加了糖的缘故。春婶觉得生活就像栗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