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怀水顶着剪刀一样的寒风，迈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从澎湖湾浴室回家来。当他气喘吁吁登上三楼等梁太开门时，挂在客厅墙上的电子钟正好报时：晚上九点整。
　　 “洗澡回来啦！哎……你怎么眼里泪光闪闪呀？”
　　 “可能是冷风吹的。”
　　 “时间到了，我要开始做晚操喽！”太太笑呵呵地说着，随即兴致勃勃踩着欢快的节奏，在电视机前跳起了健身舞，低声的音响中，还唱着动人的《歌在飞》：
　　 ……
　　 如痴如醉真情似流水
　　 一封家书落下相思泪
　　 谁用绿色画下你的美
　　 梦里我把月亮摘下送你做宝贝
　　 那辽阔的豪情打开我心扉
　　 我的爱都是为你准备的
　　 我的情都是被你陶醉的
　　 我的心醉醉梦醉醉
　　 歌唱你的美
　　 ……
　　 一曲没跳完，梁太就停下了脚步。心想平时先生一到家，不是和我说笑，就是哼着小调，或是吹吹口哨，可今晚怎么了？
　　 她跑进书房，看到先生正坐着发呆。
　　 “梁大人——您老怎么啦？还把脸拉得这么长！”
　　 “嗨！歪提了……”
　　 老梁站起比画着说：刚才在浴室里，我碰到一个蛮人，他一进来，不到水池里泡，而是直接开足水龙头，“哗啦啦”飞流直下，一冲就是好几分钟，他上厕所人走开了，也不关龙头。我实在忍不住，赶紧从浴池爬上来帮他关了。
　　 当再次帮他关上水龙头时，我满心不是滋味，但还挤出一脸笑容，轻声慢语地对他说：“小兄弟您好！滴水宝贵，不能浪费啊！在冲洗头上洗发液或是身上的肥皂泡时，才用这个淋浴比较好！”
　　 谁知这混小子，立刻瞪大眼睛：“你这个老头，闲着无聊吧！你是从节水办退回来的吗？洗澡用点水都啰嗦，我看你真是个老抠王！”雾气蒙蒙的浴室里，顿时一阵轰笑……
　　 看着先生那双紧锁的浓眉，根根毛都快要竖起，一双微微闭着的眼睛下，清晰地悬着两颗泪珠，比黄豆还要大，灯光一照，就像两只小灯笼，快要掉下来了。
　　 梁太随手抽了一张餐纸，踮起脚尖帮他逐个沾去两眼下的泪珠，心疼地说：“我俩一起过日子快四十年了，我还从来没见过你掉眼泪，怎么上了年纪，还这么激动啊！还在为人家说你老抠生闷气吗？”
　　 “嘿嘿！不是不是，我在想起其他事呢！”
　　 老梁在想什么呢？知夫莫若妻。这对夫妇，从相恋相爱，到成婚生子，再到当了祖辈，丈夫一举一动，妻子只要用心去猜，还是能知晓一二的。他一直最爱干净，做事讲究条理，她努力再努力，好不容易才跟上步伐；谁知过了知天命之后，尤其是退职回家这十年，先生又养成了居家节俭的毛病，为此两个人还大吵过一场。
　　
　　 多年前的一天下午，梁太下班回来，到厨房里，看到墙上贴着“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的正楷对联；上厕所时，又惊现“一滴水，一片绿，一个地球；水是生命之源！”的行草标语。
　　 老梁到家后，妻子对他阴阳怪气地说：“啊呦喂！我家先生的书法，真是日见功底啦，名言警句，都跑到厨房、卫生间里嘛！”
　　 “有言在先啊，我可不是图形式的，这是今后我们必须严格带头做到的！”听到妻子的冷言酸语，老梁立刻收起了笑脸。
　　 “你还当真呢？现在生活条件越来越好了，咱俩收入又不差，苦了大半辈子，到了向往美好生活的时候啦！”梁太越说嗓门越高。
　　 老梁更不示弱，也大声起来，还带着责问口吻：“什么才是美好生活？现在你就……你就给我说说清楚！”
　　 “你凶什么凶！你以为我没想过吗？我告诉你，美好生活，就是住大别墅，就是锦衣玉食，就是每人一辆豪车，就是……”
　　 “行了行了！实在荒唐！”老梁厉声道，还拍了下桌子。
　　 “呜呜呜……我说的这些，你能给我吗？……你看看人家的日子，哪个不是越过越潇洒啊，而我们呢？你看看家里，有几样东西能跟上形势的？你……你……你真是个标标准准……活脱脱的梁老抠！呜呜呜！”妻子哭着说着跺着脚，“哐啷”一声，甩门跑了……
　　 老梁又生了一会闷气，眼看天色已晚，心软下来一细想：哎哟！这老太婆到哪去了，咋还不回来呢？
　　 他打电话，她关了机……一个多小时后，再打电话，通了但无人接听！她能去哪里呢？到哪才能找到她呢？
　　 老梁一边热着晚饭，一边后悔起来。都是为了过好日子，只是观念乱了，看法不同，好话咋就不能好好说呢？多少年没吵过架了，怎么临近晚年，说吵就吵了呢？难道是自己更年期到了？
　　 想着想着，他心生一计，赶紧发条微信：“爱妻：今天是我不好，向你真诚道歉！我不该对你那么凶。天晚了，我不放心，晚饭又要冷了，请你立即回家吃饭……”
　　 这一招还真管用。不一会儿，梁太真的回来了。先生迎上前，扶着她，来到饭桌，笑着说：“刚刚又烧了一下，我们快点趁热吃！”
　　 “今天我的脾气也不好，现在肚子还真的饿了！其实，你好好说话，我是最爱听的！”暴风雨过后，家里的天空，又回到了一派晴朗。
　　 老梁平静地一字一句地说：万能的人类啊，你可不能再小瞧那宝贵的一滴水了，找回敬畏之心吧，你我真的到时候啦！
　　 你知道吗？现在地球上，每三个人，就有一个人难得安全饮水了；而我国的形势更加严峻，人均淡水量，只是世界均值的四分之一，早已掉入全球十三个最贫乏的国家之中了。不过，一些有良心的专家，也给我们找到了一条生路：我们普通家庭，如能改掉浪费水的恶习，就能至少节水30%以上。
　　 你知道吗？退休以来，我已摸索了好些日子，我已找到一整套居家节水节俭的办法了！论我俩的党龄，都超过婚龄了。我最不喜欢讲那些空洞无厘头的大道理。想想当年入党时，握着拳头宣示的情景，我常常感到汗颜哟！
　　 你记得吗？小时候，我们家乡的小沟里，一年又一年长着鱼虾，为我们解馋；中大沟河里，不仅是我们少年戏水的天堂，更为我们天天供着天然的饮食营养。三十年，弹指一挥间。如今我们每天吃用的水，哪一滴不是从千里之外的长江引流而来，不少人家还不放心，还安装了净水器……
　　 你想过吗？再过三十年，我们可能都不在了。如果母亲河的长江水，万一也被恶魔“资本”给污染了，到那时我们的子孙们，难道都开着一辆接一辆的豪车，坐在百层高楼大厦里的电脑旁，一个个都象机器人那样，整天不吃不喝吗？难道他们会有超自然的神功，能从万里之外的美国，或是从亿里之外的火星，引来那一滴的救命之水吗？！
　　 老梁说，我们都是过了花甲又奔七的年岁了，我们虽不能做什么大功德，但惜粮爱水的举手之劳，总能有点觉悟，总能升起点境界吧！……所谓美好生活，我的理解，就八个字：营养舒适，心灵富足！美好生活，绝不是一味追求奢侈极欲，绝不是人人攀比挥霍浪费！
　　 太太说：“听你说这些，我也想起了小时候妈妈常教育我们。妈妈说：天人看到地上的一粒米，总有簸萁那么大！妈妈还说：水是五行财，浪费钱不来！”
　　 梁太想到，先生早年曾对她说过，夫君小时吃粥，总想把碗里的米虫挑出来，可没少挨祖父的筷子打手与一阵训斥；公爹更是笃志传承祖德，哪怕一粒饭掉到地上，都会捡起来吃掉；夫君上高中时，到叔公家吃饭，因碗里还剩几个饭粒，还被叔叔苛斥回头吃清。从此夫君吃完饭，碗里都会如洗过一般！
　　 太太深知，先生对两头父母亲友，花钱买东西，从来都很大方，唯有自家过日子，总是精打细算，不了解他的人，还真的以为他是老抠王呢！
　　 那天晚上，梁太就像又回到了热恋时的那个春天。小鸟依人，紧紧地挨在夫君怀里，静静地聆听着，回忆着，交心着，享受着，直到很晚很晚……
　　
　　 又一天中饭后，梁太准备洗碗时，突然问先生：“你说过总结的那个节水法，到底是什么内容啊？”
　　 老梁当过老师，深知“教之所有兴”的道理。于是，他马上跑到厨房水池前，边示范边说道：你看啊，这里有一新一旧的两段丝瓜瓤子。天冷了，右手拿一双筷子，先插入夹着这段旧的，左手拿着剩有油汤渍的锅碗或盆子，在可再利用的大盆里，稍微舀一点水，用这个丝瓜瓤子轻轻地抹一两遍；然后换这个干净的丝瓜瓤子，放适量的清水再洗两遍。这样做，既能避免使用有毒的“洗洁精”，还能把所有用具洗得干干净净！
　　 还有那抹下来的油水，要逐一地倒在这一个专用盆里。这个废水可与水盆里沉淀下来的杂物、拣下来的脚菜、每天吃下的果皮等有机物，一起拿到楼上的小缸里，与豆饼沤泡一段时间，那就是我家楼顶小菜池和楼下小菜地最好的肥料了。
　　 太太听得清清楚楚，津津有味，兴致盎然。随后又拿来几件脏衣服。问道：“这个洗衣服，你也发明了新法吗？”
　　 那当然了！老梁让妻子看着，亲自兑好半盆温水，放下洗衣粉，过几分钟后，再将泡好的衣服，逐件逐件地按入，然后对衣领袖等处反复搓洗，再将衣服稍稍拧干。
　　 太太迫不及待地又问：“你怎么不用洗衣机啊？”
　　 “洗衣机当然用啊！这就来喽！”只见他端起待清的衣盆，一件件理好放入洗衣机脱水桶里，一会儿脱干了，他在洗衣机里又放下一个塑料小盆子，等放足水时，再将衣服逐件放入盆中湿透，然后再次脱干，反复三四次，衣服都很干净。
　　 先生还特别强调，在洗衣服机下，要放一大桶，把脱下来的水积存起来，用来冲马桶！太太赞叹不已，你这样做，家里用水至少要节约60%吧！
　　 在老梁的启发下，梁太还找来五口大水缸，请人抬到楼上大平台的屋檐下，每次大雨过后，一排大水缸，都是满满的，这样他们能有好几天，一直不用多少自来水。有一次，老梁还搂着太太大喊一声：“那宝贵的长江水啊，我们能省一滴是一滴！”
　　
　　 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在领袖倡导“光盘行动”时，老梁夫妇不管在家在外吃饭，到哪都要宣说示范一番。
　　 在家做饭前，老梁夫妇都会仔细地算一算，尽量做到当日饭菜当日清；有时到饭馆吃饭，自己请客也不小气，但遇“光盘”不了时，他们都尽量打包带回家，或与知心亲友分着带；人家请客，总是再三提醒“菜够多了，不能再上了”，还悄悄地做工作，让主家多打包……
　　 一天晚上，在老梁夫妇拎着打包菜袋的回家路上，太太好奇地问：“怀水呀！你不是一直在倡导节约用水吗？怎么又热心节约剩余饭菜啦？”
　　 老梁立即停下脚步，一本正经地说：“老太婆啊，每天你们县医院楼道里挤满的人，想想那些中青年病号，又有几个不是湖吃海喝犯病的？再看看这打包袋里的东西，哪一粒米、那一块菜，不是靠水长起来的？而这袋里的鱼肉荤腥，更是以瓜菜作物二十倍的用水量，才能饲养出来的呀！那一滴油，那一滴酒，甚至一度电，哪一样能离开水的呢？”
　　 太太将先生的胳膊搂得更紧：“我的天呀，真的不能忘本，我们时时刻刻都要惜福啊！”
　　 一张餐巾纸，老梁都能用上三天。到亲友家吃饭，当看到她们在用大水冲刷碗筷时，老梁还会主动靠上去，说可以这样这样洗，或者干脆自己抢过去，边做边示范！
　　 每次聚会，当老梁骑着自行车准时到达时，有的亲友们会笑话他是个骑着“宝马”的“老红军”。此时的他，常说这几句：退休没事了，我虽不能贡献GDP，但也要少产“垃圾屁”！低碳生活，绿色出行；天天运动，贮蓄健康！当然，当一次次听到有人说他是“老抠”时，老梁也会立马笑声断离，脸上也会愁云满天……
　　 今年春节，老梁一大家子老少五代人，齐刷刷地聚在老母亲的老屋里。开饭时，八十岁的梁大哥对大家说：“让我们一起端起饮料和酒杯，先给我怀水老弟敬一杯！感谢他给我们写的《节水心得》美文……”
　　 梁太突然看到先生那双眼睛下边，又挂着两颗晶莹剔透的泪珠，连忙跑过去问道：“大过年的，你怎么又掉泪了呢？”
　　 梁怀水站起来笑着说：“这是我激动的泪珠！太突然了，我真的没料到啊！谢谢大哥！谢谢各位亲人！我多年来传承祖德的这点滴言行，这么快就在我们大家庭里得到认可啦！哈哈哈……”
　　 百岁老母亲，迈着三寸金莲，正一拐一晃地从厨房走来，还憋着嘴问：“怀水啊，你还准备做啥文章啊？”
　　 老梁鞠着躬说：“报告老妈妈，题目已经想好了，就是有点长——《绝不让我们子孙的眼泪，成为地球上最后的一滴水》”
　　 （辛丑年冬月初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