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八周年】怀念奶奶(散文)
奶奶刚走,那种思念,带有撕心裂肺的痛,痛到沉沦。如今,离去的悲伤早已就被数十载光阴过滤成云淡风轻,想起念起,却是满满的幸福和温暖。
奶奶的装饰很单调,单调到只剩下自己的特色。自有记忆来,奶奶总是把一头秀发笼在一起,戴个丝网黑帽,直到后来胳膊伸不起来时,才任由我剪为齐耳短发。她穿得衣服也很神奇,是大襟而且纽扣是自己辫成不易解开的那种麻花扣,通常都缝在右侧胳膊下方。颜色也是没有一点修饰的蓝,而且一年四季都是这件,冬季里面多一层棉花,春秋去掉便作外套,随着以后生活水平的提高,有了换季衣裳,也多是以灰蓝为主。说奶奶不喜欢大红大绿是假的,年轻时没能力穿丝绸,到老了穿出去又怕人家笑语,一生就这样在遗憾中被浪费掉了。
奶奶很小,小的像只陀螺,一直绕着油盐酱醋不停地旋转,不小心便会精疲力尽地依着地面喘气。我与奶奶相识时,奶奶已经五十好几的模样,因此,在我心里,奶奶没有年轻过,不足一米六的个头也萎缩得更矮了。个子矮小,不算什么丢人的事情,她那双在我们眼里视为异类的小脚,让奶奶背负了一辈子的耻辱。因为小脚的原因,有记忆起,奶奶一直与拐杖为伴,除非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丢掉,比如我们淘气时。因为小脚,奶奶干活时,蹲着是万万不能的,总会双膝着地,匍匐前行。最特殊的记忆是在春天锄麦田里的杂草时,别人可以弓着身子或者蹲下来慢慢去拔,唯有奶奶,是贴着地面挪动,草拔掉了,麦苗也被伏贴在地皮上。因为小脚,奶奶一辈子没出过省城,最远不过是去过西峰叔父那儿几次。奶奶的心很小,每个儿女的点滴不幸都会让她心痛到流泪。三姑父去的早,三姑一个人拉扯着三个儿女,成了奶奶最早的心病,为三姑的牵肠挂肚不得不让我们在农忙时赶上牲口翻山越岭地帮衬一番,好让她多一些放心。后来二姑病重,奶奶整日望着天,时时祈祷,“这老天爷不长眼睛啊,要娃的命还不如收了我去。”终究,再多的祈祷也挽留不了二姑,让奶奶不大的心里装满了思念的泪水,以至于后来父亲的离去,让痛苦彻底推毁了奶奶的心脏,这也许就是好端端的一个奶奶,在父亲去世不久后便也随之而去的原因。奶奶本来很小,而生活中的种种不幸更让奶奶一生都活在上气不接下气的夹缝中。
奶奶手很大,总以为有使不完的力气。爷爷去世时,奶奶只有四十五岁,最小的姑姑才不过有些记忆而已,此时大姑二姑已经出嫁,太奶奶和太爷尚在。一家算起来十口人的吃喝拉撒全靠奶奶支撑,我不知道,奶奶面对威风的婆婆公公,面对尚未懂事的儿女,是如何独自走过那段缺衣少食的岁月。奶奶曾说过,那时侯,家里很穷,一家人一年到头吃白面的机会没有。有一次,她给太奶奶熬了些菜汤端进去,太奶奶大发雷霆“卖皮子,一天光让人喝菜汤,人能喝哈去吗?”随后,菜汤跟着奶奶转身的脚步便从门框里飞了出来,泼了奶奶一身,奶奶说她只有心痛地哭哭而已。我还说,如果是我,让太奶奶饿着去,就菜汤我还不给端了。奶奶说,太奶奶脾气大得很,她是不敢顶撞的。奶奶亲自送走了太奶奶和太爷爷,独自又将儿女抚养成人,我不知道奶奶的力气为何如此的大。记得奶奶说过,当我来到这个世上时,她亲自为我做了个兜花夹夹(实质上是用很多碎布拼凑起来,拥有非常美观的图案),当看到我穿上夹夹能走路时,她终于觉得生活有了希望,她也能和别人一样抱上孙子。在别人看来很顺理成章的事情,到了奶奶那里,竟然成了一种久违的大幸福。
奶奶的心很大,可以装下很多人。曾记得,堂叔结婚不久,就被分家了,说是分家,分得连个住的地方都没。于是,奶奶自愿答应,让我们姐妹们挤挤,把安放磨子的那口窑洞腾出来,让堂叔两口子住,直到一年后堂叔家在我们家左侧旁边挖出几眼窑洞后才搬离。还有,那些年住在我们右侧的婶子家,日子似乎一直是紧巴巴的,特别是到了每年三四月,连吃的粮食也稀缺,于是,奶奶总是会把我们家磨的面粉拿点过去。后来,隔壁婶婶家的日子好起来了,有时也会拿自己做的好吃的送给我们。奶奶做饭最绝的一手是烙死面油饼,在十里八乡小有名气,只记得当时只要有乡上村里的干部来,或者父亲的同事来,奶奶会毫不吝啬她的手艺,总会做顿拿手的死面油饼和鸡蛋汤,在物资匮乏的那个年代,这算是最好的待客之物,也是奶奶大气的表现。也许正是奶奶的心太大,可以容下许多人和事,才让奶奶即使有万干重压在身,也依然能从容应对,便也形成了奶奶一年四季笑容多于泪水的性格,最为奇怪的是,填过草根树皮的胃肠也不与奶奶作对,奶奶一辈子没进过医院,就连唯一的一次挂针也是父亲离开那一年的冬天,这也是心大之人的福报吧。
奶奶的目光很远,不管怎样的境况下,都能追逐着太阳和月亮,好比风雨袭击过的小草,倒地了如果积聚够力量,依然会坚强地站起来。父亲临走时曾对我说过,为了他读书,奶奶拄着拐杖,从北庄走到南庄,再从南庄走到北庄,总算借足了五元学费,才让他有了一份工作,也才有了我们的今天。不明白奶奶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在揭不开锅的日子里,仍然倔强地支持父亲读书,是如何下定决心的。最有意思的是,那时候乡下查户口,奶奶按自己的想法统统给我们姐妹加了一岁,说是大一岁就能多领些口粮回来,自然后来口粮不用再领,大报一岁似乎毫无意义。而如今,老一岁便可早退休一年,对于压力越来越大的教育行业,不也是美事一桩吗,这都得力于奶奶的相助,也许奶奶不会想那么多,但终究还是利大于弊,不得不说奶奶还是有先见之明的。
奶奶的话很多,多的我只记下了关键的几句。奶奶的话很长,长得我记了一辈子。奶奶说:“大人说话岁娃娃不敢顶嘴,不然雷神爷会击头的。”小时侯的我伶牙俐齿,不可能只是无条件地顺从。因为奶奶的这句话,下雷雨时,我总会躲在窑洞里最黑暗的角落,我怕雷神爷找见我,一直到长大以后,迫不得已遇到雷雨天时,总会在心里默默祈祷着。奶奶说:“父母的心在儿女上,儿女的心在石头上。”先前总觉得是奶奶的信口开合,而今才发现,奶奶的说法竟是那么真实,看看周围的例子,想想自己的经历,为人父母,几乎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孩子,有时也唤不回孩子的目光,这简单的一句话,道出了大多数父母的心声。奶奶说:“前院里的水往后院里流哩。”刚开始,我不懂奶奶这话的意思,自家院子里的水明明是后院里的流向前院,再流向墙外的。最后才明白大字不识一个的奶奶嘴里念叨的水是一个家的家风。意思说是上一辈人行善积德,孝顺懂礼,后辈儿孙运气也不会差到那儿去,所以,奶奶一生以“前院里的水会流向后院”作为自己为人处世的准则,我因受奶奶的影响,也让这句话成为我做事的规矩。奶奶说:“娃娃,人这一辈子,难活得很”,每次说这话时,奶奶总会把眼睛望向远处,似乎想把一路走过的所有艰辛一时间串起来似的。而当时的我并不懂这些,总觉得一家人围着奶奶转,有好吃的先尽奶奶,奶奶怎么还难活了?现在才懂得,人这一辈子,最痛苦的不是缺衣少食的物质贫乏,而是骨肉分离的精神摧残。有些无形的伤痛,总是如影随形,时时都有活吞肉体的欲望,谁又能保证谁的一生一定会一帆风顺呢?有些卑微的生命,即使拼尽全力,也不过是保证活着而已,如和我一般平凡的人。奶奶说“人难积死一条路。”每逢庄里有人突然死去,奶奶便会十分羡慕地说,人家不知积得啥大德,说走就走了。年轻不懂曲中意,听懂已是曲中人,如今看多了生老病死,看多了一些人活着不如死去的戚惨,才深切感受到这句话的份量。也许是因为奶奶的大度与善良,才让她积了一条离世时的快路,没有痛苦,没有折磨,在没有知觉中悄然而去。奶奶的话很多,这只是其中的几句罢了,但已足够让我受用一生。
而今,奶奶离开我已经十二年,但在我的心里,奶奶并未走远,她的一举一动仍在我的左右,她的一言一行仍在参与着我的生活。我不知道纪念奶奶最好的方式是什么,我只知道,我只要活成奶奶期望的模样,朴素,勤劳,善良,大度,从容,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