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今年菊事(散文)
一
今年,实际意义的秋,在胶东半岛要延续很长一段时间的,天气温暖,大概到小雪节气,秋意还在。这给了菊花更长的繁花期,今年的菊事就漫长了。
赏菊花畦边,菊香窜上楼。这是我给我们楼下的秋菊做的诗句。楼下花畦八九个,有几畦可能是自生秋菊,生命力好旺盛,这几年独占花畦,也好,春有马兰花报春,秋有野菊香满天,无需怎么打理,只要情调,三季可赏花,但最有情趣的是秋季。野菊如星,说不清朵朵向日,摇曳生姿,还是野香弥漫的磁场,不知藏在何处的蜜蜂,绕畦嗡嗡,我觉得这番景象,硬是将秋令往后推迟了大半月。
热爱生活从来不是嘴上说说,得爱每个季节。别说哪季好过,哪季难过,四时风光天天新,不偏爱哪个季,觉得哪季都有趣,那就得为我们的环境添彩。这番话是楼下的李奶奶说的。她的话,我们都当教诲,并不觉得是向我们灌输鸡汤。即使这些话没有什么亮点,我们都颔首表示认同。她对花畦里的菊事最关心,有贡献。腿脚并不利索,但还是坚持每个黄昏往青山爬,顺带还捎回青山的不同花色的菊,往花畦里间插进去,今秋才有了五彩缤纷的气象。
一畦的野菊就像一块整齐的地毯,黄灿鎏金,尽显妩媚之态,关键是菊事当前,秋意远遁了一样,太阳因菊而灿烂,秋风因菊而温柔。合适的阳光,调着合适的色彩,醉了那些花畦的野菊,此时的野菊就像举着一杯酒,告诉我们,她醉了。傍晚,暮色来临,菊灯初上,精巧盈目,给晚餐之后下楼散步的人以眼缘,用老张的话说,多看几眼,眼睛一亮,来了精神。尤其是深红色的野菊,似乎是弄个姿态给黄菊看,直接就点燃了一畦野菊的风情。我怂恿邻居的孩子折菊扎一顶花菊草帽去上学一定会招来无数的目光。孩子说,菊花是用来赏的。我说“采菊东篱下”,孩子说,这里不是“东篱”,东篱是开放的,这里靠自觉。孩子和野菊,一段唯美的对话体系。
二
楼下的野菊正盛,令我想起那两句悠然适人的名句。当年学习中国文学史之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文学,我听到老师的一段经典演说,至今我都觉得精彩无限,一直记忆了四十年。他说,中国文学在很长时间里是苦难文学,所有的文字都以“风骨”为标准,而到了陶渊明笔下,文学才走向了“自由境界”,开创了中国自由文学的先河,但这种自由是从苦难里逃离出来的,很珍贵。是啊,无需什么论据,陶渊明本身就是例子,他“不为五斗米折腰事权贵”,挣扎着逃离藩篱,才有了中国的自由文学。所以,每当野菊缤纷,我就想到文学的发展,时至今日,文学真正徜徉于自由的国度,就像眼前的秋菊,自由唱秋曲,随意曳风光。我是经过苦难的一代人,但我的笔下却很少那些苦难的直诉,我希望把最美的文字放进此时正盛的菊事里,我觉得秋色里的阳光最狂野,是集中了精力要给秋天着色,我为什么还要去回忆阴霾之下的日子!一个盛夏,菊事不盛,菊花不计较,给一个秋天,就缤纷起来,人生苦难,不萦于怀,一笑置之,就像野菊用朵儿告诉我们的眼睛——处处有秋色。世界的诞生本来就不是用来诅咒的,即使在魏晋那样的时代,陶翁也选择了用快乐去医痛,而今想来,他并非是在歌颂那种闲适的生活,而是在放大着黑暗里的光亮。如此说来,晋代陶翁的“采菊文学”才有着最为劲道的风骨。我更相信,我们的时代,我们的心情,完全可以孵化出色彩和缤纷,就像眼前的一畦秋菊。
一单元的瘸腿大妈,和秋菊最有缘分,她很少下楼活动,但野菊花事最盛时,她和秋菊一样成为一道风景。她每年都持一把剪刀,剪菊,成了她的例行之事。在晾干之后,分给邻居,她说可以放进枕头里,有助于睡眠,我不知是否有道理,但情感的力量是不讲道理的,邻居聊天都讲菊花入枕之后,睡眠可好了,一觉到天明,这是给瘸腿大妈最好的回报。我也分得一包,拿到我们的茶舍,泡茶时抓几把入壶,茶香菊香,创造了一种混合的香,香气里总是氤氲着采菊人的模样,因为我描述了大妈剪菊的事,大家一齐地赞美着。他们从未如此专注地听一个残疾大妈的事,还算不上是故事,我只是描摹了她的样子,还有剪菊的动作。大家饮着茶都可以分辨出壶中几朵菊,是红还是黄,喝到这份上,谁说茶过三泡会无味。
我想起林徽因的话,一个人,一定要“在心中修篱种菊”,菊可隐喻品行,是人生的榜样,宁卧枝头死,绝不随风散落地。林女士可能没有菊畦相伴吧,才说出这番话。秋菊可冬藏,盛夏好闻菊香。每到大雪节令,楼上的鞠老师就收割了畦菊了,此时花浓叶老,算是成熟了。晒干,搓绳,挂于一楼楼道壁上。每当盛夏之夜,他就搬出蒿草绳,点燃着,袅袅的烟雾,驱散了入侵的蚊子,大家赤臂袒胸,随意说笑,蚊子远遁,蒿香扑鼻。
三
我钟情于菊,连思考问题也离不开菊了。那日,河东社区的李书记找我,商量给社区退休老干部组织起个名字。她搬来很多好名字,说,常青藤,那是青春不老;夕阳红,那是光热不减,余晖闪烁;爱晚亭,那是深爱夕照,相聚诗意的表达;一米阳光,那是自恋自爱其光,释放一段阳光之情,留住最美深刻……河东社区楼外,菊事正浓,园边插篱,野菊灿烂,社区凡举办活动,总喜欢在这片菊园合影留念,我随口一说,就叫“东篱菊”如何?李书记当即拍板,说,力避其俗,不乏情趣。是的,其实,凡花者,最傲秋霜者唯菊,一身风骨,不甘人后,也是社区老年人的精神状态。从此,社区的老干部党支部、志愿者组织、娱乐活动组织,都冠以“东篱菊”之名,最近,社区举办“东篱菊征文”,我这个爱菊的人,怎么可以不给东篱菊以赞美呢!
我喜欢野菊。每秋至,我都要去夏庄的伟德山麓赏菊。那里的菊,开得野,野得不分场合,沟壑地埂,不分肥瘠,撒野地开着,我喜欢这种野性渗透进了野菊的风骨里。瑟瑟的秋天里,凡草灌木因秋而枯萎凋零,演绎着灰色的衰败迹象,野菊却灿烂着,狂野着,撑起了一把把缤纷的花伞,弥漫着山野。
野菊从来不会找一处肥田厚土去安身,她或许就属于地埂石罅,不会因干旱而枯萎了花朵,似乎一点朝露,一抹秋霜,都可以成为她的养分,总是团花锦簇,抱团生光,不必求人赞美,一个劲地开,直到开得荼蘼,恣肆,菊花啊,你的身价并不低,但不炫耀,那么接地气,可以把花儿开到尘埃里,你的品格,用不着找唯美的词儿给你写评语做鉴定,你用秋风摇曳的身姿,缤纷的花色诠释着什么叫品格。
野菊,你寂寞。因为此时众花早就凋谢了,无花衬托相陪,依然勃勃灼放。你也知道,选择了山野,选择了秋季,就注定是一生孤寂,饥了,餐风;渴了,饮露。寂寞了,就与草窠里的秋虫为伍;困顿了,枕大地而眠,云朵为被絮,秋寒不哀嚎,冷夜不叫苦。
我喜欢野菊的静黄。静黄,是颜色呢,还是状态。我突然觉得,唯有这个词,才可以洗练地表达野菊的唯美。静如娴淑的女子,以别样的妩媚,迎秋风而盈笑,内敛而不张扬,温柔而不沉湎,总是飒爽着姿态,野菊的本色就是一抹黄,一种色彩就可以把一秋染得缤纷斑斓。经春经夏的孕育,于是野菊才以沉稳的颜色将秋色无限延续。
昨天半岛初雪,不打紧,雪为棉被,野菊更喜欢。今年菊事,多了一份情调,天气似乎想用冰点来考验野菊。我要去山里看野菊傲雪的样子,摄下几张照片,作为“东篱菊征文”的配图。
日渐黄瘦的野菊啊,我觉得是你邀请来的第一场半岛的雪。哦,今年的菊事,多了一份深沉的诗意。雪来了,秋色也不褪色,因为有野菊的存在。在初雪的日子里,我还喜欢拈菊入壶,似乎所有的事都不如一捏菊香了。
2021年12月15首发江山文学